超自然機器與現代怪譚:談黃鼎云《崩潰》
Author: 汪彥成, 2015年04月30日 18時23分
製作│不畏虎,「插進來!單人表演二次方 」 導演│黃鼎云
表演│石文薔 動力裝置│蔡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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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朋友(當然,也包括黃鼎云)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喪氣話是:「崩潰沒有極限,只有更崩潰。」大部分的時候,都沒有人會細究這句話的認識論結構,究竟暗示怎樣的世界觀與社會想像,因為事實上,當我們如此說時,我們的確希望這就是極限。然而,當觀眾離開〈崩潰〉的劇作現場時,他們或許將從感性基礎上重新把這句話發現為一個哲學啟示。
從這個意義上,黃鼎云融合機械裝置與劇場表演的跨界嘗試,正向我們展示「崩潰經驗」如何可能是當代世界中個人生活的本質面向。也正因如此,〈崩潰〉的主角、小資剩女Cindy才會讓人笑中帶淚,也帶「累」。
〈崩潰〉講述一個單身女性房仲的生活遭遇。她為客戶「陳董」仲介一間髒亂的舊屋,並在陳董看屋前到場清掃。在這場日常的清掃工作中,舊屋像著魔一般開始無止盡地發生「意外」;由機械氣槍與粗泥龍線牽動的打掃用具與物品一再地讓Cindy的工作白費並且重複,直到Cindy徹底崩潰。過程中,六通來自客戶、家族與母親等不同話題的電話描繪Cindy的人生背景,而逐漸進逼的看屋時間與她窮忙卻無畏的都會生活,更讓她陷入向鬼神請託的超自然狀態。
生命政治與災難之屋
〈崩潰〉透過文本的安排與表演巧妙地迴避一種通俗的超自然戲碼,即恐懼經驗的再現。Cindy甚至沒有時間恐懼。隨著她房仲業績唯一的希望「陳董」即將到來,手機頻繁的震動聲挑撥她與觀眾的神經,所有物品卻開始歇斯底里地同步失控:皮包放了又掉,水桶不斷潑出汙水,垃圾一再湧出,菸灰缸跳躍、傳單飛灑、水杯翻滾....,沒有鬼哭神嚎的幽靈敘事,整個劇場卻已成為無限循環的詛咒現場,一個薛西弗斯的荒謬房屋。
Cindy終於(第一次)崩潰了。
Cindy可預見的崩潰成功將單純物質形式上的超自然狀態與恐怖經驗,轉化為一種無止盡的挫敗經驗與命運束縛,彷彿整個被物質與商品包圍的現代都會生活,都參與了這場惡劣陰謀的策劃,甚至根本就是陰謀本身。Cindy永遠失信的客戶與難以「開胡」的賣房業績,讓他作為一個單身女子的社會生活更形悲慘,連帶形塑尷尬的家族位置與關係,同時又難逃母親基於「剩女」情結所施加的婚家壓力──這一切都使她必然置身這次「急售物件」的生存戰場。這些日常困境最終都成為集體庸碌生活的現代性寓言,而為持續挑釁卻又無法觸及、無力改變的災難之屋給隱喻:無論個人如何努力,失敗總是經常性地降臨,並摧毀曾經企盼的所有。
對於被逼瘋的Cindy而言,即便鬼神都只是一個邪惡的玩笑。她遵循鬼神律法,施做風水法術,用整付身體的卑屈向四方訴說,卻不是在排解任何靈異的恐慌,而是跪求「成功」。在此,圍繞Cindy的整座超自然牢籠,幾乎就是頓挫的現代性生活寫照。事實上,真正使Cindy崩潰的,遠不是嬉鬧的妖魂鬼魅,而是宰制生命政治的現代巨靈,透過這樣的參照,Cindy的魯蛇人生與災難經驗便真實且幽默地彰顯了當代資本社會所操演的超自然恐怖秀,而我們全都粉墨登場。
後設裝置與絕望之夢
〈崩潰〉成功地避免成為一個鬼故事,或純粹的都市怪譚,至少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文本本身對超自然經驗的處理,在上節已經討論。另一個,是黃鼎云在其劇場實踐中慣常使用的後設特質,而後設情境的「笑話」性格總是殺死鬼故事(對此,或許我們應該參照許效舜在《歡喜玉玲瓏》中扮演「福州伯」時期的經典綜藝操作)。
蔡奇宏簡潔(如果不是簡陋的話)的機械裝置在此扮演關鍵意義。蔡奇宏與黃鼎云將這個劇場裝置設計得出奇地平凡,以致於若非作為一個劇場設備,它其實就是一套電子操控的小型機械吊具。它們以接近暴露的方式佔據了舊屋/舞台的兩側目光背景,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可以用肉眼看見那些裝在道具上的鐵鉤,連上屋頂的懸吊粗泥龍線,以及操縱收放的氣槍,在固定氣槍的簡易木隔板上,還用奇異筆潦草地寫下字跡,標示連動物件。唯一對超自然機器保持無知,而且始終無法直視生命現場的只有Cindy──超自然世界唯一的楚門。而我們都成為鬼魂。
這種極端直白的視域差異強化了觀看關係的政治性,進而把獨白劇轉化成為《崩潰邊緣》式的實境秀。在這裡,觀眾的身分是雙重分裂的:她/他一方面動情地將自我投射到楚門的終極失敗之上,另一方面,卻又被賦予後設的思維位置,實質上成為一個不可見的宰制角色,共同扮演一群隨時以沉默回應不幸的消極加害者。這種悲劇式的見證經驗,最終將我們幾乎完全放置到了希望的對立面;當我們切身目睹氣槍發出聲響,線索鐵環毫無意外地牽動板凳傾斜、皮包落地,惡事一再重演,我們再也不是那個無意識地與Cindy同甘共苦的淳良讀者了。工業式的粗陋形式直接介入〈崩潰〉現場的感性分配結構,而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正是由觀眾、機械裝置與技術人員共同實體化的劇場宇宙,無情地將Cindy「拋入」萬劫不復的循環災難之中,正如世界之於我們自身;這種意圖創造類似唯識佛學中的「視界層次」,與傾向掩藏與神秘化的劇場操作,意義將完全不同。我們的在場,幾乎就是Cindy痛苦的保證;世界亦然。
劇終之前,噩耗看似暫時和緩,Cindy癱坐在廉價的塑膠凳上,忽然任由慾望逕自繁衍。她喃喃地將自己當作看屋的客戶,會如何挑三揀四地遴選愛屋,另一半會買下房屋記在她名下,並規劃出國旅遊....,自動增生的物質欲求不斷構建其烏托邦幻夢,她卻再度落淚。我們幾乎可以預期,這個烏托邦愈是璀璨完滿,就愈是絕望的崩潰倒數,而終於迎向最終的全面騷動。
〈崩潰〉所創造的超自然機器,透過其物理上完全的可見性,讓觀眾自身變成了「超自然」的共犯,夥同操弄並窺視著舞台中央殘酷卑劣的人生劇場,而這同時也反身地映射出籠罩在觀眾自身之上的不可見「世界」。隨著劇場落幕,觀眾身分卸除,這時超自然的恐怖經驗卻將終於回返:我們將輕撫生命的鋼索與鐵環,繼續勞碌。現代機器所架設的暴力舞台,乃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