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監筆記簿】頁九:載體的黃昏,或惜別規格世界的一場遊戲—李明學「好多事量販」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陳泰松, 2017年11月30日 10時15分
頁 九 | 日期:二〇一七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
載體的黃昏,或惜別規格世界的一場遊戲
李明學「好多事量販」
展期:2017/07/21 ~ 09/24
地點:關渡美術館
只要是產品,就會有規格的存在,而這當然是指量產的現代商品。或許有人會說手工訂製的衣服不是,但我們不能保證全部都沒有,至少鈕扣是。我們是逃不開的,連螺絲也有,規格不對就是不對,甚至還會出人命。換句話,規格是現代製程的必然,像是產品的骨架,當競爭落敗,它便被拋離製程之外,被遺忘,猶如棄置的骨骸。至於所謂的格式,它是跟尺寸或形狀有關的組織形式,規格便是透過數據來對它進行規定及其生產的標準化,前陣子,李明學在關美館展出《方格紙》、《信紙》與《稿紙》等系列便給出這樣問題的反思。
首先,這些文書紙喚起了用筆寫字的年代,是過時的書寫載體,被他取樣入框,晉升到一個供人凝視的美學地位上。這是說,它值得審視是基於它的過時,讓人得以凝視它自身的質感、造型或幾何形式,從中釋出了它的美感餘韻?例如以《方格紙》來說,它給人以一種過去的時間感,但不是藉由被寫過、使用過,或紙張泛黃,沾有汙點等痕跡與時間歷程來顯示,反而是格式本身的歷史性,讓人得以回想它曾有的風行光景,像是格式本身特有的時間美感?
當然不是這樣!
格式如何有美感是主觀判斷,不是我在此想要談的,而是規格,是它形構產品的力量,甚至連同我們自身,也一併被嵌入這個規格化的物質世界裏,總覽李明學的「好多事量販」便可明瞭。在這世界裏,一切都不平靜,規格戰爭時時刻刻在進行,贏得市場,主宰生命週期是它被賦予的使命;當產品過時,復刻版便是它僅有的救贖,但只限於贏得退場的一時尊榮,終將被取代,遺忘;在此,物理耗損跟它無關,而僅是體現它的載體不再受用而被市場宣判出局。換句話,規格會老,但,是基於它作為格式失去規範產品的活力。對此,《放下已忘記的曾經》有著耐人尋味的姿態。這是由3m便利貼所組成的正方形,貼在牆上,標題詩意,好像是說,看到便利貼,提示你曾有過的,你卻忘了,現在時過境遷,不要糾結於這個曾有的過往,應去…。帶有情愫主義的抒情?或許是,但想到便利貼不像從前那麼廣用,已被手機軟體漸次取代,順著李明學的敘事語調,情愫便投向他所謂的“放下”正是把便利貼撕下來的暗語,是戲言“貼上”的反語,以至於讓我想藉此推向他這個敘事的基進版:廢除規格世界。
是規格在宰制產品世界,所以再許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有個未來:無規格的物質世界。這世界,說是有待實現的夢想,科幻版也不賴;那裏,人人都是自造者(maker),一切生活所需都是由自己來做,解散了資本經濟的商品市場與資本集中制。這裏,唯物辯證法是不謀求二元論的上昇運動,找出第三者的綜合項,因為在資本體制的政治裏,體現綜合項的公制早已納入資本私有化的禁臠,是它尋求規格極大化的舞台。據此,當人需要交易以互通有無,為了抵抗規格大一統的巨靈,我們須要發明一種基礎物質,其能耐在於神奇的造型力(plastic)與親合力,並備妥了一種具有宇宙論層次的交/膠合科技;譬如說,某人製作螺絲是無須考量規格,都能奇妙地契合任何他人所製作的螺絲帽,因為任何元件只要接觸便能隨機賦形,彼此有機地吻合而達成組裝。交/膠合,無縫接合的唯物論,是對上世紀60年代科幻普普主義的「建築電訊」(Archigram)談及的「插接」(Plug-in)給予翻新升級,其辯證原理是在二元運作下的自我解構,是彼此衍異與不斷的自我差異化。換句話,若說“複多”是第三項事物及其衍生,那不是出自於二元之上/外的產物,而是內含於二元的衍異,也是對巴代耶(Beorge Bataille)所謂的“去形式”(informe)或“低就唯物論”(le bas matérialisme)的再推論。人人都是使用交/膠合物的自造者,製品在此不受規格的制約,因此人跟製品、跟勞動的關係不再是異化的,而是跟他/她的生命歷程整個關聯在一起,不再被規格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所剝削,人跟人之間的社會關係也不再被它的物質世界所中介而遭到異化。
這就是李明學「好多事量販」給我對解放規格的想像,並依此想像才讓我覺得他的符號遊戲變得有意思,因為若沒有“世界”視野,縱使作品充滿哲思的聯想與詩意,最終都是封閉在自我指涉的形式遊戲,無甚了了;但若反過來有,這遊戲便有了世界投射,像是解除了規格對人的宰制,並藉由它的變形,預先對未來世界向我們排演一場交/膠合式的物聯網生態系,其隱喻如下:
在《在 一個島的星期日午后》裏,M&M牌子的巧克力一顆顆蛻變成麥當勞的M形商標;把便利貼黏成三公尺長寬正方形的《放下已忘記的曾經》,像是還原其商標名稱3M的度量,但其實是解除商標是識別商品的符號,責成它自身能被用來指涉某物——這裏是指正方圖形——的格式,而這個指涉系統卻是任意性的,是任意規格化,因而也是去規格的,是規格的無用化,譬如說,它可貼成三個3M之九公尺長寬或其他尺寸等等;《ISO》是戲玩國際標準化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 ISO)對紙張尺寸的規定,顛倒了原本號數越大紙張越小的配對;《多重身份》再次把玩3M牌膠帶的商標,以模擬圖形的方式指向汽車BMW的M-Power車系商標的色條與斜度設計。
至於《流計畫iii》則是對當今規格世界的反諷,這是將綠色的洗髮精、沐浴乳與洗潔劑羅列成排,使象徵自然的綠色顯露出它的一致性,在光照下的璀璨全然是工業規格化的產物;《有與無》是依照大小排列而成的十二座木梯,上面分別寫上字,並構成前後兩句被藝術家視為謎語的話:“當人不知道這是什麼,它就是某物(something)”與“當人知道它是什麼,它便是無物(then it is nothing)”。由觀眾自由心證與心靈開悟不是我感興趣的,若把這兩句謎語解讀為極限藝術畫家Frank Stella說的“你所看的就是你所看到的”(Whate you see is what you see)的改譯則反而比較有思想的啟發,但如果把所謂的某物理解為我在此所說的規格,這兩句謎語無疑向我們昭告了“後規格時代”的降臨;換句話,是什麼規格不是問題,你要它什麼,它就是什麼(what it is),以至於那就是它的無規格!那麼,由一塊錢幣所堆疊而成的《煉金樹》呢?無論藝術家是怎麼解釋它游移於合法與非法的界線,本文的結論是:依他提到「貨幣交換系統價值」,我們何不把《煉金樹》看作是他對貨幣、商品與規格世界豎立起一個帶有告別況味的紀念碑。
2017/11/24陳泰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