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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川風景的心中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陳譽仁, 2021年10月07日 07時56分

評論的展演: 【深時 Glacial】

『深時 Glacial』展場一隅(照片來源:陳譽仁拍攝於本事藝術,2021.9.16)『深時 Glacial』展場一隅(照片來源:陳譽仁拍攝於本事藝術,2021.9.16)

本事藝術看『深時』展時,很難不被展覽中小小的奇觀所吸引:一件長卷絲綢從挑高屋頂垂落下來,絲綢表面的藍色紋路就像是瀑布瞬間凍結一般。鄰近後方的牆壁上掛著一件大幅的冰川風景,岩石與冰川層疊交錯的肌理形式,像是有自己生命般躍於繪畫平面上,畫面左下方還畫了一對遊客。這些作品分別是Josefina Nelimarkka(約瑟芬娜・聶利馬勒卡)的「未來記憶(前進摺疊)」(2020)以及許聖泓的「山水」(2021)。他們的作品都有著美麗的質地,但也無意創造栩栩如生的風景。展場裡小小的奇觀其實意在引領你進入時間的領域展開。

許聖泓的作品透過潑灑、刮擦畫布表面等手法創造時間的肌理。他習慣運用照片來作爲參考底本,後來攝影材料也成為他的表現素材。在2015年的個展『三川州』裡(㮣藝術,台北市,5.30-6.28),他創造性地重繪日治時期的台灣繪葉書,其中保留了照片作為檔案的真實性,但抗拒快門的速度。創作對他是一種整合主客觀的經驗,從按下快門、決定場景的瞬間,到回到畫室裡,過去的場所記憶、面對照片時的思考,這些都只能在作畫過程裡沉澱。許聖泓的作品時間觀是共時性,是種「羊皮紙上的時間」,當這個比喻擴大運用到樹木、岩石、繪葉書,甚至是海浪時,我覺得藝術家本身也著迷於描繪這種肌理的可能性上。

到了『深時』,這些特點又多了互文性與人類活動介入自然的總體意義。前述「山水」前景的那對遊客,其中一位拿起手機對著壯觀的冰川拍照。藝術家在2019年的個展(當代一畫廊,台北市,2018.12.28-2019.2.16)曾提到他在冰島見到遊客踩在冰河退卻後的碎石地形拍照時,讓他感受人與自然的兩面性:眼前的景致既來自於人們無法掌控、因而必須奮力求生的環境條件,另一方面也是受到人類活動點滴破壞的結果。他同時也憶起每次高山旅行中的美好經驗,山林因而是展現「複雜的人性、生態、歷史面貌」之處。

聶利馬勒卡的作品時間觀可稱為「觀測的時間」,他的作品大多透過科學觀測的數據與影像,來呈現環境中肉眼不可見,卻對氣候有重大影響的環境中介物。例如於2019年在『綿延的棲居』聯展(本事藝術,桃園市,2019.10.26-2020.1.5)中展出的錄像作品「雲湧」,裡面的流雲型態是將桃園的空氣微粒即時數據加以同步視覺化的結果。

他的作品也經常使用透明的材料,並結合詩句來呈現大氣與氣候的概念。「一瞬與薄雲」(2021)系列懸掛在『深時』展場各處,透明的雲型壓克力上有鏤空的詩句,正面望去彷彿浮現在展場窗外的風景之上。同類作品的另一個版本「Atmospheric Un/knowing」設置在芬蘭西南方的森林裡。文字的角色看似突兀,不過「詩畫同律」(Ut pictura poesis)是歐洲風景畫的古典傳統,藝術家也是透過這樣的美術慣例去呈現作品。

前述的「未來記憶(前進摺疊)」是巨觀的風景,另外三件同系列的作品則是將藝術家在冰河遺跡採集到的化石與礦石加以影像處理的作品。這類岩石中的化石、氣泡是科學家用以研究億萬年前的地球大氣狀況的樣本,藝術家則從宏大與微小的對比中挖掘戲劇性與詩意:這個科學研究過程穿越了數個時間性的轉折,先從巨觀的風景聚焦到小塊岩石中的氣泡與化石,再從氣泡與化石裡開展出數億萬年前的大氣狀況。所謂的「未來」的樣貌,即是建立在這些觀測性時間的轉折之上。

 

『深時』展場一隅(照片來源:陳譽仁拍攝於本事藝術 2021.9.16)『深時 Glacial』展場一隅(照片來源:陳譽仁拍攝於本事藝術,2021.9.16)

許聖泓的作品很少呈現未來的向度,也許人類的歷史就只會重演吧。「記憶、未來、種子」(2021)與「深時」(2021)的母題之一是位於挪威與北極之間的全球種子庫(Svalbard Global Seed Vault),這個機構保存全世界的種子,使其免於人為或自然災害而滅絕,因此也經常被形容為食物的諾亞方舟,這個比喻在當代時間上疊加了聖經時間。

這兩件作品都用分割構圖來表現拼貼效果。有的部分是遠景,有的是事物的局部,其中「深時」還包括了其他作品常見的短葉紅豆杉。這樣的構成不只是景距的改變,也在風景的連續性中安插進「物」的角色:短葉紅豆杉,或是台灣紅檜木,在風景中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它們的起源;不過當紅豆杉的樹幹局部、果實忽然如靜物般聚焦呈現時,這種視線就無可避免夾帶著人為「價值」的評估:短葉紅豆杉的樹皮可以治療癌症、紅檜木過去被用來蓋神社,人類活動已不可避免地介入自然之中,而這種介入也包括了發現與觀察在內。

許聖泓與約瑟芬娜・聶利馬勒卡在『深時』的作品中沒有人類世常見的災難圖像,他們也沒有專門談論這個議題,而是透過自己的方法與脈絡,去談論人與自然的當代關係與處境。其中許聖泓的風景從個人經歷中尋繹歷史、以及人間關係在山林中的角色;聶利馬勒卡的作品則顯示日常中不可見的細微之物如何決定我們的生活環境,並且想要將這樣的認識帶進大眾的環境意識之中。然而幸與不幸,人類世都是這個關係與處境的一部分。

有趣的是,當我最後站在聶利馬勒卡「歲差(螢幕保護程式)」(2021)前面時,我感覺自己彷彿消失在某種巨大的對照裡。這件作品在你踩著地板上模擬天琴座座標的光點時,螢幕上就會顯示出人工與自然色粉在電子顯微鏡下的結晶構造,同時還會間斷地發出高低頻的聲音--身處在這個天文與顯微影像的對照裡,自然與人工的區別又被關閉,因為顯然在他們之間還有其他自律的法則在深處運作,而那個聲音就像是它們視你於無物。我聯想到同展場裡許聖泓的「時間托邦」標題,也想到在他們作品中或許還有一個時間向度:那是個到不了、回不去、或者說是人類不曾存在的世界。

歲差(螢幕保護程式)錄像與聲音裝置 尺寸依場地而定 2021(圖片來源:陳譽仁拍攝 2021.9.16)歲差(螢幕保護程式)錄像與聲音裝置 尺寸依場地而定 2021(圖片來源:陳譽仁拍攝 202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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