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 而藝術總領我們逃出灰色
Author: 徐紹恩, 2022年01月19日 20時25分
評論的展演: 李亦凡《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
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 而藝術總領我們逃出灰色
談起李亦凡老師的作品時,總教人聯想到李亦凡影像風格裡獨樹一幟的氣質,擅長玩弄投影的投影等後設觀念,或將3D影像投影於二維平面又再用這些平面佈局於三維空間中的特殊調度手法;但李亦凡的作品中最吸引我的,總是他瘋狂的敘事。
在一片旁徵博引各種理論支持以讓作品更能合法立足的藝術圈中,有些藝術家利用了獨特的方式將藝術性與抽象議論鑲嵌在一起,但也不乏許多創作者將某些純理性的創作方法視為一種藝術公式;但在李亦凡的作品裡,我們卻難能看見一種在現代性中衰微的「酒神精神」,對比於理性與秩序的「日神精神」對人類感性感受的壓抑,「酒神精神」帶給我們迷藥、瘋狂、詩的、紛亂、肉體不斷被撕裂的狀態。
由於近年來參加了一些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讀書會,容我用許多個人的知覺經驗書寫這次對「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的觀看經驗。進到展覽空間 R201 時,首先發現到 R201 裡擺置了三件作品,當時「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正在待機,一片由昏暗藍色光籠罩的空間佔據了R201的一半,並位處「後面」,我於是先越過李亦凡的作品,到「前面」先將兩件作品看過,並時刻能感到,在我身後,一座暗地裡巨大藍色的匍匐將要醒來,他在暗中,但對偌大空間的盤據,使身體無論對光或空間的感受都強烈能意識到那裡存在了一處不能輕易指出的分界。
終於一段時間後,明亮裡的作品進入待機,輪到後面那頭彷彿不見光的巨獸甦醒過來,R201內並無陳設展牆將作品分隔開,倒是製造了很特殊的觀看經驗:在體驗李亦凡作品的同時,其他兩件作品仍提醒著我,他們身在光明之處,而李亦凡的作品與我共處的則是一個瘋狂失序的,後面的暗處,光直接地作為技術營造了體感上明顯的牆,也許沒有展牆的隔絕正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開始了,一如李亦凡作品中一貫的作風,一個3D建模的代言者(以下稱其為瘋人),帶著光滑、詭譎、醜怪的影像質地與面部特徵登場了。說故事的瘋人用著毫不莊重理性的口吻,甚至是含糊、古怪的音調,披頭就說著大量龐雜的資訊,與各藝術展場大多作品中,敘事者以好聽的口條、帶有穩重權威的口氣說話不同,李亦凡製作的瘋人沒有那種要求聽眾臣服的姿態,也並不讓人感覺他為知識所代言;然而瘋人話語的內容卻也不是全然不可被理解的,甚至充滿了許多我們不熟知的冷門知識和歷史,但由於瘋人形象與姿態的緣故,觀眾對於這番言談並不感到壓迫與壓抑,甚至時刻驚喜於瘋人情緒與姿態的多變,以及那些取代他身體的,從他面部一直蔓延出去,難以辨別明確分野的種種符號,如何隨瘋人的說詞時刻變幻成各種意外之物,也時而突然完全還原成3D模型的線稿,自發地揭露他們自身的身份:藝術家的模型造物,也暗示背後一位藝術家的在場。
更加有趣的是,儘管瘋人的語序邏輯跳躍,仍在其中如寶藏般驚喜地能挖掘出瘋人大量使用了電腦遊戲中的語境,談論遊戲中的死亡、中毒、結凍、火焰,讓人脫離現實世界中對這些概念的尋常理解,被瘋人引入全新的知覺世界中。繼續討論「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詩性的文本,如同龐蒂引用馬拉美對語言的分析:「日常語言」屬於定義的、簡單的,把物指給我們的通俗指標;「詩」則是知覺的,描述出本質結構的。我在「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一片詩性的敘事裡,經驗的感受是非常身體性的狂喜,是蜜一般的(mielleux)時刻,原本自認主宰客體的身體,發現自己完全被客體吸住了的珍貴時刻。
作品結束在瘋人對觀者神秘而唐突的叩問:「牛蒡是哪個國家?」,巨獸復沉睡回暗中,理性明亮世界的背面。作品帶給觀眾一趟豪奢的知覺之旅,卻也並不能被觀眾輕易打包成幾句簡短的敘述帶走,這也是我對李亦凡作品的著迷之處。
另一件關於展場不知道是否有意為之的有趣佈局,是我們不只能在觀看李亦凡作品時隱約感到作品背面的「亮處」,更能看到亮處的作品以數字鐘倒數自己甦醒的時間,因此我們也隱約得到一種來自亮處的淺淺壓迫感,預告著我們「暗處」作品結束的必然將至;與「暗處」李亦凡作品待機時,僅有藍色光籠罩的無時間姿態不同,「亮處」果然是時間與秩序的世界。
「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帶來了豐富的、全新的知覺經驗,很難輕易歸類或找到能與其類比的作品,也可能我們得往暗處找,才能遇見可以參照的經驗;也如龐蒂為我們揭示,我們應意識到世界的未完成性與曖昧性,藝術經驗是一種知覺而非法則;藝術作品沒有其鐵律,規則是歸納而來,永遠能去尋找新的整體。這也是我總在李亦凡作品裡感到的,那裡沒有我們能從其他作品能複製過來的接觸方式,藝術家為我們提供了新的知覺經驗可能,我們經此總能重新認識世界,重新想像藝術,而藝術正帶著我們逃出無聊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