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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死亡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陳譽仁, 2022年03月27日 23時25分

評論的展演: 痕跡之庭:倉崎稜希個展|Hiro Hiro Art Space

倉崎稜希 Blindness acrylic on canvas 72.7x60.6 2021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3.6

倉崎稜希(Ryoki Kurasaki)的作品第一印象很難不讓人震驚。他用火燒灼自己畫的靜物畫、人物畫、以及雕塑。特別是人物畫,人物臉部都被燒開一個洞,去除了他們的個性,以及他們與我們面對面、回看你的能力。不過這畢竟是一幅圖像,因而這種毀壞總是象徵性的,也留下各種耐人尋味的痕跡。其中一件「Blindness」(盲目)系列作品,在男女莫辨的人像下半部疊印了一對男女的坐像。他們是夫婦嗎?誰是最後留下來的人呢?另一件「Remain」(留存)下半部是三位女子。在畫布燒洞之前,影像的上半部就已經裁掉了。她們之間發生什麼事呢?你一定有曾在家族的相簿裡看過類似的照片,這一切的愛恨情仇在死後又有什麼意義呢?

藝術家這麼做是為了將死亡重新帶回我們的專注力中。他的名字「稜希」的「希」取自於在他出生前過世的表兄弟,小時候每當親戚聚會時就會告訴他「你是那個孩子轉世而來」。與這個對照的經驗是他在中學時期目睹二起自殺事件,現場更讓他在意的是圍觀群眾都拿起手機拍照,若無其事地閒談。家族成員的死亡與重生,對比著死亡在奇觀社會中輕率獵奇。這種對照表現在他的創作裡,燒灼一方面是種創作儀式,將影像裡的幽靈永遠地隔離在俗世之外,另一方面燒灼後的作品又象徵著現代人對於死亡的盲目。

倉崎稜希 Mortality wax, acrylic, oil on canvas 69x33x5.5 2021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3.6


他將這個創作儀式帶到更為抽象的藝術思辨上。藝術家從2020年開始用蠟來製作作品,靈感來自於長崎原爆資料館裡展出的燒溶的天主教十字架念珠串(rosário)。這些蠟質作品具現並延伸了燃燒的過程,「Mortality」(命定的死亡)系列的其中一件靜物畫,檸檬與燭台像是供品般排列在平台上,畫框上的蠟受熱後融化、流過並堆積在畫面上,像是一種剩餘、油膩的負擔之物,看著底下被覆蓋的檸檬,仿佛還可以聞到檸檬的焦香氣。這些在畫面上堆積出來的蠟漬也提示出畫中事物與繪畫本身的物理時間性質。他們若不是已經腐朽毀壞,就是正在耗損,就像是我們過的每一天一樣,但無論如何必定都有終點。同樣道理也可用於骷髏頭的靜物寓意畫(寓意為memento mori,即「記住你終將一死」)、聖母與聖子的聖像圖,以及蝴蝶標本、女性裸體等美麗的象徵,以及企圖挽留它們的一切手段。

透過這些作品,藝術家燒灼的對象不只是個別的肖像畫,他也針對藝術的類型與藝術品本身。他像是自己作品的偶像破壞者,更有趣的問題因而是藝術會死亡嗎?這是個老問題,但是他用不太一樣的框架來掌握它。從一開始,藝術的實用性就和生與死密不可分,事實上,正是因為死亡所以我們才需要藝術:肖像畫、相片與雕塑留存人物生前或死後的樣貌、宗教透過聖像傳達來生。這些都不是單純的重製,同時也用各種寓意包裹死亡。因此,連同藝術家的火祭儀式在內,圍繞在死亡周遭的儀式不單只是對某人的悼念,同時也是將死亡從我們的生活隔開,將它馴服於行事曆裡,或者至少讓我們暫時忘掉它的存在。這是一種注定徒勞的努力,但卻是必要的徒勞。

這樣的問題框架也具有當代性。在當代,藝術品被生產後就過著雙重生活,一種是作為表面支撐物的物質本真性,以及作為符號在大眾/社群媒體大量散佈。倉崎稜希的作品象徵性地燒毀了前者,對於後者,其實也更加凸顯出象徵性的重生本來就不會等同於原件,而往往會寄附在新而不同的事物與表現方式。這是某種傳承的文化與慾望的投射,但同時也是一種創造的過程。在網路時代,這雖然會有不認真看待生死或難以專注的代價,但終歸到底,這也是因為我們無法從自己,而只能從別人那裡學習死亡。對此我們除了跑馬燈外所知甚少,但無論如何悼念的需求永遠會存在——即使對象是花京院典明——因此藝術也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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