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頭的夢與救贖

巴梅莉（Maria BARBAN）Falling Angel 油彩、壓克力、金箔、畫布 50x65 2022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4.23

每個嬰孩都是暴君，他們不懂分享、自我中心，凡事遵循快樂原則，但實際上對很多事都無能為力。當他們還很小時，餓了或是有壓力時就只能用哭表達。稍微能走時，上下樓梯要扶著欄杆條、想吃東西時就抓著你的手要你拿架子上的點心。大人因為愛與期待而照顧他們，而他們則等待著長大，像大人一樣能夠自己跑跑跳跳，能夠自己伸手拿架上點心。他們想像著長大讓一切變得更好，顯然最後都只能大失所望。

長大後的世界就像是巴梅莉2016年的「Red Regime」。畫裡人類如同螞蟻一般排列前進，繞行過金字塔的底端，不僅沒有人試著爬到上面，在其他作品裡甚至還像是進行崇拜儀式般地手牽手圍繞著金字塔。這是布爾喬亞神話崩解的開始，在當代社會裡，人們不再認真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晉升社會上流，但即便認清其中自我剝削的本質，消費社會仍舊以各種方式來操弄我們的欲望與想像力。

巴梅莉（Maria BARBAN） 紅丘 油彩、壓克力、畫布 130x97x5 2019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4.23

在藝術家的作品裡，娃娃頭成為身處這個世界的個人姿態。這是藝術家自身的寫照，在「紅丘」（2019），女孩們坐在購物車裡，購物車就像是她們的搖籃一樣被放置在淡水小白宮的場景裡，顯示出異國情調無論是在血緣上或是風景中都是形象消費的對象。此外，在這樣的世界裡，外貌顯然也是自我設計的一部分，無論是在以基隆天橋為背景的「不存在的T台」（2019），或是在「The Eighth Washing Mission」（2017）裡穿戴著娃娃頭的人們，均顯示出這些娃娃頭是社會自我展演的策略，他們同樣地可愛、但也同樣地無能為力，即使在想像裡，也僅能透過科技或是主僕式的社會關係來行使自己的權力。

也是從這裡開始，開展了一個或多或少是逃避主義的想像世界。所謂的想像並無關於真假，而在於它與現實的關係，特別是在奇觀社會裡，我們在媒體的所見所聞早已潛入我們的夢境之中。一個個的夢就像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欲望，而我們就在這個無盡的連鎖裡中尋找快樂，愛情，也在這裡找尋救贖－－至少我們以為是如此－－因而所謂的逃避，其實更像是無處可逃。在「愚人船」（2021）裡，位於海灘上的車型船體像是擱淺般陷入沙灘裡，上方的乘客若無其事地各自娛樂，任憑海浪沖刷，儘管這是個超現實的場景，下方的砲台與林投，提示出這個沙灘曾是個古戰場（或許是沙崙海灘），因而也擴展了愚人船的意義：這些船上的人無感於戰爭，也無感於歷史，但是所有的這些也都談不上是嚴肅的自我譴責，天空有個像是彌賽亞的角色像是遠離這些人一樣橫空飛去，但他也打扮得像是他們的一份子，仿佛只是在模仿聖像的動作。

巴梅莉（Maria BARBAN）Ship of Fools 油彩、壓克力、畫布 190x110x5 2021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4.23

砲台、林投，以及彌賽亞，其他還有像是異次元的山洞以及樹枝，這些母題都為享樂增添了情調，但是僅僅這些還不夠讓人迷亂。在許多作品裡，場景與人物表面像是經過負片效果後製處理後再加強明暗對照，呈現出反光金屬的質感。這種效果讓事物表面像是電鍍處理一般，看起來像是一種保護，但也隔絕了那種直接的感官經驗，因而也象徵了某種感官上的疲乏，或是情感上的茫頓，而且這些東西看起來像是會永遠留在皮膚表面。不僅如此，在「末日天啓—黑騎士」（2022）等作品，藝術家還引介了一些如浪漫主義等屬於舊王朝式的風格，試圖凌駕於這一切美麗而混亂的沈淪之上。這種復古風格不只是一種主導現實的願望投射，同時也帶來某種過去的幽靈，反向地襯托出金屬鍍膜包覆的是一種貧瘠的、自我麻痺，甚至是缺乏神的引導的感覺。

巴梅莉的作品說明了風格在構築想像上的力量，以及這種力量的當代社會基礎。它們彷彿試探著在彌賽亞離我們而去後，除了陷於耽美以及溺於被愛以外，還有什麼能夠讓位於金字塔底端的我們獲得救贖？在2019年以後的作品裡，娃娃頭的母題常常以不在場的方式與彌賽亞結合。例如「Diving Deep」（2020），畫中藉由六位男僕侍各自的等待與期待來凸顯過程的意義——這其實也是將我們用力丟回這個光陸離奇的世界裡。另一方面，同樣的等待也見於太空場景的作品。在「Floating in Space」（2022）中的太空像是前述「Diving Deep」後景的延伸，兩個太空人在冰湖兩旁盯著湖中間的一枝玫瑰花等待。這裡很明顯地指涉了「小王子」的故事，不過花朵就在眼前了，他們在等待什麼呢？救贖在此被導向一種對於愛情的期待，並且具有一種與視覺性相關的反身性：愛情其實不在眼前的玫瑰，而是在看不見的重要事物上。這種關於愛與救贖的反身性，最後精彩地具現在「Falling Angel」（2022）交織著美麗的愛與死的風格中，以及被自己的箭射中的太空邱比特身上。

巴梅莉（Maria BARBAN）Diving Deep 油彩、畫布 140x140 2020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4.23

巴梅莉（Maria BARBAN）Floating in space 油彩、壓克力、畫布 72.5x60.5 2022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4.23

編輯記錄2022.5.20：原文第三段的「淡水紅毛城」更正為「淡水小白宮」，即前清淡水關稅務司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