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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別人的條件要比別人更努力」:《困獸》的當代寓言

Author: 許玉昕, 2022年06月19日 12時00分

評論的展演: 2022新點子實驗場:陳履歡《困獸》

  • 導演|陳履歡
  • 表演者|王筑樺、吳靜依、林素蓮、洪佩瑜、馬雅、張雅媛
  • 時間2022/06/18 14:30
  •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2022新點子實驗場,由陳履歡執導的《困獸》,是戲劇結構清楚、完整的作品。演出中有六位表演者,每位穿著裸色、造型不盡相同的服裝,整體而言有稍稍的異質性,不過無法辨識個體的特殊性。表演者彼此的關係可以被看做一個人的不同面向,或是個人與集體關係的隱喻。因為每個人在劇中沒有名字,下文將以「女子」概稱這六位表演者在劇中的角色

《困獸》的主敘事以線性推進的邏輯講述了從無憂暖身遊戲、意識到競爭、努力嘗試各種可能、面臨各種期待及壓力,到逐漸和解不忘初衷並因堅持而獲得鼓勵。在這裡,「競技」並不指向任何運動或賽事,而是一種比喻:與社會期待的衝突、與自己的徬徨與限制搏鬥。而既然故事最後走向溫馨和解的結局,其過程中的轉折值得特別注意。

作為轉折的出走與安身

敘事中不斷出現的「輸」是一個緊追不捨的魔咒-想輸嗎?喜歡輸嗎?沒有別人的條件要比別人更努力…。直到其中一位女子努力在平衡板上維持平衡、同時被其他人在身上放置運動鞋,筋疲力盡的她在幾番求助未果後,說道:「當別人對你沒有期待,怎麼樣都不算輸吧?」隨後把身上的鞋子重摔在地,頭也不回的赤腳下場。

個人從規範性的系統出走後,尚需另一個安身之地,在這裡家人成為敘事的解決方案。緊接著前一場,一位練太空椅的女子以第三人稱娓娓道來油漆工的故事,語畢,女子才揭露這是她父親告訴她的故事,她的父親並沒有任何言外之意,只是告訴她一個跟她的職業似乎有關聯的小故事,認為她會有興趣。父親說道:「藝術齁,我不懂啦…免驚。」在整個和解的敘事上,在此之前從未現身的父親這個角色彷彿機械之神(Deus ex machina)從天而降,解決了「出走->安身」的問題,戲劇氛圍自此轉向較為輕鬆與輕快的路線。

新自由主義的當代寓言

從個人與群體的關係來看,《困獸》是一個再貼切不過的當代寓言。首先,在新自由主義生命治理之下,個人(如其中一位腳受傷的女子)即使因個人條件而無法達到與他人相同的表現,多數時候也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奮力趕上。此外,演出前半段大夥兒在練身體時有明確的發號施令者,到後來沒有發號施令者,不用依循指令做統一的動作了,大家仍然在各自freestyle之後聚集在一起,動作漸漸統一,高能量的重複動作直到有人累倒,其他人絲毫未察覺(或察覺但置之不理)而繼續重複高耗能的動作。所有人在同一個空間內,但沒有人在意彼此在空間上、肢體上或能量上的交流,或許因為將自己的動作顧好以跟上群體已耗費大多數的心力。相較於場上的緊繃,女子們在主舞台外背對觀眾彈鋼琴時反而是互相關照、互相搭配旋律與節奏。

在象徵集權的發號施令者隱身之後,以及象徵公平民主的投票決定吃pizza之後,個人看似擁有更多自由與選擇,但推動做選擇的機制實則更加隱蔽自身。不再有一個至高的權力管控各個人,也就是說,個人在名為自由競爭的環境下必須自立自強自生自滅,生命存續的責任完全歸諸個人六位女子連同觀眾都無從得知-卻也不疑有他-最一開始從舞台上方重重丟下運動鞋以讓人們各就各位的力量是甚麼,劇末的大生日蛋糕從何而來,又,為甚麼鋼琴只能在舞台之外?是甚麼樣的權力布置著這個空間?如同其劇名巧妙地戲耍「困」的詞性(是誰困誰?誰被誰困?),《困獸》赤裸地呈現了新自由主義下個人主義倫理滲透入每具身體後,個體內化了競技/競爭的話語而無路可出的生存境況。

劇末,從舞台上降下大蛋糕,女子捧著蛋糕雀躍地分享:高中演出時,在側台被告知父母有來觀賞,她臨時起意決定在表演時跳進不屬於她的spotlight。在女子歡快的獨白中,父母與大蛋糕共同建構了重生的意象因此,可以說,不論是個人自身的矛盾,或是個人與群體的張力衝突,《困獸》能提供的出路(Exit-也就是本劇的英文名),是無關乎競爭的出遊、吃pizza、唱懷舊老歌;是競技場外輕鬆彈琴;或是,親密家人的情感勞動,以及儀式化、商品化的慶生。

遁入懷舊文化的身體

本劇大量使用表演者的身體作為表現元素,身體卻是服務於故事概念的一個元素,而不是推動敘事的力量。戲劇呈現了五具身體(唯有由舞者林素蓮演出的腳受傷女子具有辨識度)在舞台上或動或坐,但她們的身體並不真的困惑,相反地,她們對舞台的邊界非常清楚,行動時對自身身體的重心拿捏得宜,而舞台的空間分配大多數時候也保持著平衡的狀態。

《困獸》因聚焦在對和解與解放的追求,而迴避了任何毀滅性的困惑、矛盾或糾結。我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激發了練平衡板的女子毅然放棄規則,只知道主敘事的衝突收束在父親的一句「免驚」。語言台詞成為堆疊衝突的指標。概念先決,身體展示,聲音主導—不論是尖銳的逼問、沉著的獨白,或是輕快的唱歌。我不禁困惑,身體,在當代,除了作為工具之外,難道無法建立與空間環境互為主體性的存在嗎?

在「走出戶外~讓我們看雲去」的謝幕歌聲裡,我彷彿聽見了當代困獸的呢喃:解決不了的,就忘記吧,去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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