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腰褲小孩與他的小動物們

長井朋子 World in Golden Color, 2022 油彩、畫布 193.8×259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6.4

在某個我常騎車經過、轉彎後就要上橋的巷口旁有一家修車廠。曾經有段時間，修車廠門口牆邊的地上疊了一些小石頭，上面插了一個小風車，旁邊再擺設一些動物小玩具，每次在等紅燈時我都會看著那個隨風轉動的小風車。這類隨性的設計遍佈在我們的生活裡，像是家裡的花瓶、院子花圃裡的小矮人、水族箱裡的水車屋，以及站在鏡子前的自己，這些時而必要的美感判斷決定了我們日常生活的外貌，讓我們不只把瑣事做好，而且做得漂亮。這些活動也具現一種普遍美感意識與滿足感，說明創造力是種普遍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衝動。

長井朋子（Tomoko Nagai）的作品具有日本Kawaii文化裡的常見面貌，例如顯著的平面裝飾性、幼體化母題，以及縮小化的意識。他的作品有著樹下的小熊、坐在樹枝上聽音樂的兔子，以及騎著獨角獸的孩童。他們身處在各種奇幻世界裡，而且這些世界構築得很成功，以至於容易讓人低估作品裡根基於日常現實的特徵。讓我們從「Santa Claus Knitwear」（2022）開始。第一眼看起來，這件作品用夜晚的雪景來表現聖誕節的氣氛，其夢幻的調性彷彿也投注了小孩對聖誕節的想像。不過，與雪景同樣注目的是小孩身上的聖誕老人圖案，這是一件針織的衣服，也許是手作的，它的圖案像是一種刻意為之的插入法（parenthesis），用直白的象徵來稍微打斷氣氛的整體融入。這種些許的突兀感還配合了一件拉高褲頭的紅色條紋褲子，但是穿在小孩身上又充滿著可理解的樸拙童趣。你一定在公園或哪裡看過類似的高腰褲小孩跑來跑去。

長井朋子 Santa Claus Knitwear, 2022 油彩、畫布 72.8×60.5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6.4

這種樸拙童趣也見於「Favorite Dress」（2022）裡的頭圍以及連身服上誇張的花鳥圖案，這些或許來自父母突來的奇想，不過也可能是小孩的喜好。不論何者，也只有這種因時制宜、有時就地取材的美感微調才能讓人度過日復一日穿衣搭配的勞務。這種現實性也根植在大眾消費文化之中，畫裡的人物像是莉卡娃娃一樣，有著蛾眉、大眼睛的臉孔。這是老牌的日本芭比娃娃，在1967年推出後在兒童界大受歡迎，曾迫使美國的芭比娃娃短暫退出日本市場。莉卡娃娃和芭比一樣可以換裝，雖然人物設定是11歲的女性，不過在藝術家的作品裡偏向於中性，並且在描繪上保留了更衣娃娃本來的試驗性與打斷合宜的固執偏好。

除了娃娃以外，還有許多因為禮物、贈品、扭蛋，或是各種緣起而聚集到我們的身邊的小動物，以及其他更多叫不出名字的小玩具。在藝術家的作品裡，部分玩具不僅有現實的對應物，場景也像是扮家家酒一樣，由各種小模型組建。這些場景主要是由庭園或是室內的空間為基礎變化而成，大多只有片段或零碎的敘事性，不過有些場景像是來自繪本的想像，例如「Boat Ride with a Friend」（2022）像是繪本『哪裡來的野東西』（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的情節片段。故事裡的小主人翁麥克斯的房間裡長出了一座森林，並在森林裡的湖邊停靠了一艘給麥克斯的小船。

長井朋子 Boat Ride with a Friend, 2022 水彩、彩色鉛筆、鉛筆、墨、紙、木板 53×65.1 cm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6.4

長井朋子 Dream of the Sea, 2022 油彩、亮粉、畫布 29.8×39.8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6.4

在現實裡，擺設這些小玩具的的重點在於以個人且有趣的方式將所有不同來源的小玩意兒放在一起。而在繪畫裡，媒材本身當然也提供了許多實品擺設所沒有優勢。在滿幅的畫面裡，描繪精彩的植物既是母題也是佈景，為「Time of Day with Beautiful Light」(2022)等作品帶來豐富的繪畫性，也讓畫幅像是麥克斯的房間一般，從封閉空間擴展成為一個世界。說的也奇怪，現實裡將小玩具「拼湊」在一起，到了繪畫就變成了「拼貼」，在場景裡的小動物們變得平面化，並透過材質描繪或裝飾的方式增添了耐看的細節。這些場景中最特別的是水族箱空間，有些如「Dream of the Sea」（2022）和「Room in the Sea」（2021）像是水族箱底部的造景，或是像「Journey of a Fish」（2022）那樣結合了海底的元素。

在這些作品的建構過程裡，藝術家並沒有讓Kawaii文化完全接管畫面，重要的還是那種任意將小玩具結合再一起的日常樂趣，以及其所帶來某種美學上的滿足感。無論是「A Fickle Day in the Desert」下方草木之間的貓頭人，或是「World in Golden Color」（2022）裡草叢間的小熊、貓頭鷹、小房子等，長井朋子在他的個展「宇宙船に乗りこむ色々のscene」想辦法將這些難分難捨的小玩具編進作品的世界觀裡，從而也保留了一種多樣性的整合風格。藉此，他得以在容易過於夢幻的主題裡創造出豐富的現實細節與質地，也讓他的作品變得十分耐看。長井朋子並不是素人畫家，他十分技巧地運用KAWAII文化的視覺語彙讓這種日常所需的美感微調發光發亮。相當程度上，這也是某種文化產製的逆襲，將原本來自消費邏輯生產下的現成玩具集結於畫面中，並且將一種短暫的、雜混的但是同時又充滿個性的日常美感實踐化成為真正的藝術作品。某方面來說，他的作品證明了我們都需要可愛來妝點我們的每一天。

長井朋子 A Fickle Day in the Desert 2021 oil and glitter on canvas 162.2 x 260.8 cm (2 pieces)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