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搖籃

Mona Hatoum Remains(play space) Wire mesh and wood Dimensions variable 2019 Winsing Arts Collection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7.2

藝術家莫娜・哈透姆（Mona Hatoum）出身於貝魯特的巴勒斯坦家庭，由於流亡巴勒斯坦人的身份，他與家人始終未獲得黎巴嫩的公民身分。他在1975年拜訪倫敦時，黎巴嫩爆發內戰，他因此被迫流亡並長居在英國。在這次的展覽裡，放在入口的第一件作品「+ and -」（2021）告訴我們這個展覽展示的是一個反覆不斷的過程：不地創造或是破壞、不斷地復原或是撫平，而且是在不同地方同時進行。極簡主義的造型本身抽離了具體事件，但是主視覺牆後面的作品群讓它很難不成為現實的寓意。「A Pile of Bricks II、IV」（2019）裡的磚塊既是建築材料也代表實際的建築，它們被放在推車上，中間被鑿開的缺口看起來就像是被炸彈炸開來。

這些作品一方面帶著現實中的暴力的比喻，另一方面在造型上又有一種優美。這種美感在他的作品裡向來有種不安的特質，夾雜著暴力的創傷、戲謔、或者說是苦中作樂？同樣地在「Still Life」（2008-2009）裡，外觀像是安平壺的陶罐，像是手榴彈，但是細部上做了各種變化，散列在桌上時，鮮豔的顏色像是剝奪了其致命的危險與破壞力。附帶一提，這些作品是與約旦的陶瓷工作坊的婦女們合作而成，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Mona Hatoum A Pile of Bricks II Bricks, wood, metal and plastic 54x71.5x51 Winsing Arts Collection; A Pile of Bricks IV Bricks, wood and metal 82x121x82 2019 RC Art Collection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7.2

Mona Hatoum Still Life Glazed ceramics, wood and steel 87.5x180x90 2008-2009 Winsing Arts Collection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7.2

這些作品不只停留在傳統極簡主義的形式自主性裡，同時也直接深入政治對個人心理層面的重大影響。他的作品常常同時呈現出家庭慣有、持續的記憶與想像，以及各種不言明的力量，讓這種傳統上傳達舒適感的家變得難以企及，而作品本身所夾著的詼諧與苦痛的俐落調性，讓這些原因變得更加地直擊心坎。戰爭當然是這些原因之一，但是家庭內在的政治同樣無可忽略。展場裡的「Remains(play space)」（2019）是小孩的遊戲室，裡面可見到燒成炭的傢俱因事先包好的鐵網而大致維持它們原本的樣子。這些傢俱殘骸像是家庭記憶的幽靈，讓我們從中稍微推想一下這個家庭：這裡的小孩有多大呢？那個嬰兒床可以睡不到一歲的嬰兒。不過要能夠推著裝積木的玩具車，則需要至少1歲會走，會牽著有線的玩具狗走來走去，大概還要更大一點。或者，這個被燒毀的家其實有二個以上的小孩呢？

不能忘記那兩張椅子，它們略低的高度提示出父母坐在這裡抱著小孩的溫馨場景，不過這些椅子一高一矮，你們猜，坐在比較矮的椅子上的會是爸爸或是媽媽呢？燒毀這個家的是家庭事件或是戰爭呢？

Mona Hatoum Remains(play space)(partial)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7.2

這些猜想是他的作品想要營造的多義性，「Remains(play space)」可以和2000年的「Homebound」比較。在這件作品裡，一張餐桌與其他傢俱構成像是家庭飯桌的場景，但是這個場景地上佈滿了電線，場景外圍與觀眾之間用橫向的鐵絲網隔起來。溫暖舒適的家也是種監獄，這樣的寓意既可以指向家庭中的女人，也可以是被當地社會隔離的家庭。在著名的後殖民文學評論家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W. Said）於2000年為他所寫的評論裡，他把哈透納作品中，家的熟悉感與具威脅性的陌生感並存的狀態，視為一種個人身份認同的困境，並且將這聯繫至巴勒斯坦人的流亡經驗，不過這樣的解讀顯然繞過了家庭的內部政治面向。後來，哈透納在2005年接受BBC Radio 3的約翰‧杜沙（John Tusa）訪談時表示薩伊德是以個人的經驗來解釋這件作品，並將其訴諸於作品解讀的開放性。

另一方面，他也不認為自己是透過作品在表達個人的家庭內部經驗。他避免將作品定位在特定的家庭與地緣政治脈絡中，而是在「非常，非常多是更為一般性的層級上」運作。儘管如此，還是很難不去猜想藝術家本人對那種穩定、持續的家庭概念的立場。比起鐵絲網裡的家庭，「Remains(play space)」裡的燒毀的家具確實代表著更為一般而危顛的東西，這件作品，連同展覽中的其他作品，都已不再能侷限在作者生平的脈絡來閱讀，因為在這些作品中，彷彿連那些具有堅硬實質的家，那些住在Homeland的人，也將在這個動盪的世界裡經驗到流亡者的滋味－－相當程度上這已在現實中發生的事，因而也讓在門口「+ and -」的沙盤中安靜轉動的鐵片顯得更為殘酷而命定。

Mona Hatoum + and - Wood, sand, stainless steel and electric motor 62.5x50x50 2021 Winsing Arts Collection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