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邊緣尋找詩的替身:試評《湘蘭圖》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鄭文琦, 2022年12月02日 13時59分
評論的展演: 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湘蘭圖》
圖:《湘蘭圖》(左至右:李靜芳、朱安麗、陳禹安),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2022|攝影:何潭芳
「詩我是能的
秋夜的管弦我理解
——那是甚麼聲音在動?
莫不是詩的腳步躡過記憶的水邊
逡巡躑躅尋找替身?」
——楊牧,〈妙玉坐禪〉
2022年對於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來說無疑是極為忙碌的一年。光是從9月到12月就連續搬演了重新改編的《妙玉》[1]、全新製作的《湘蘭圖》和即將上演的《寶玉》等三件作品[2]。三場的音樂都由長期搭檔的柯智豪負責。《妙玉》、《寶玉》皆系出《紅樓夢》的「玉」字輩,前者改編楊牧1985年的經典長詩《妙玉坐禪》,邀請兆欣銓釋於大觀園中帶髮修行的妙玉可能的感懷與行動;後者由歌仔戲小生陳禹安和南管董旭芳,呈現李團琢磨內心獨角戲有成的文字工夫。
《湘蘭圖》打著「跨界爵士歌仔崑曲」的名號,找來國光劇團名伶朱安麗、出身戲曲世家的歌仔戲旦行李靜芳及歌仔戲生行陳禹安同台,三人又是歌仔戲、又是崑曲、又是流行爵士;編導劉亮延更以金陵名妓馬守真的軼事為骨幹,重寫雜劇《燕青博魚》、《北西廂驚夢》及崑曲的《牡丹亭寫真》等文本,化為血肉,如此來回翻轉不知幾遍,與舞台上的爵士樂手成就了不知是惡搞還創新。但凡這樣別人不太可能嘗試的三重改編(一次改編一個就很累人了),李團不但信手捻來,更為名妓增添了新的傳奇。
圖:《妙玉》,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2022|桃園科技藝術節
但不同於《妙玉》、《寶玉》等改編經典的過去狎作,《湘蘭圖》的主人翁乃是真有其人。研究者王靜靈表示,荷蘭國家博物館(Rijksmuseum)藏有一幅明代名妓馬守真(1548~1604)的繪作《蘭竹石圖》;歷史記載馬守真尤其擅長畫蘭,並以其號「湘蘭」聞名於世:
在這幅狹長的立軸上,她以雙鉤描繪蘭花,用婉轉的墨線準確地勾勒出修長的蘭葉和蘭花的輪廓;以墨筆描繪竹石,削瘦的竹竿和尖銳的竹葉在空白的背景上猶如濃淡相間的剪影,石頭則以短促的筆觸層層相疊營造出石面的立體感。畫上的蘭花依偎著竹石,隨風伸展飄逸的蘭葉,雖然在蘭花的周圍還長著荊棘和雜草,但似乎並不妨礙它綻放吐露芬芳。[3]
此外,馬守真還與名士王穉登(1535~1616)有長達數十年的交往關係;後者不但多次為其創作,根據記載,在王穉登70大壽時馬守真帶著名妓十餘名,乘畫舫從南京趕到位在蘇州的王府祝壽,盛況空前。但回返南京後卻因勞累一病不起。聞其死訊後傷心不已的王穉登,提筆為她立傳。儘管未見於真實名份,這一段名妓與名士之間的真情,卻如同其丹青一般流傳於世;甚至為收藏中國文物的荷蘭國家博物館搭起舞台,為經常新編戲曲的臺灣劇團提供重寫的素材。而劇中人口中的歌仔戲詞,更為劇中樂坊的再現增添不少趣味。
演員們要如何通過爵士詮釋似假似真的情義?不懂戲文的觀眾如我輩,又要如何體會戲曲的奧妙?套句文章開頭的詩句:詩我是能的,秋夜的管弦我理解;戲曲從中國到臺灣朝向現代劇場的落地化嘗試,卻不只是詩(詞句)加上管弦(音樂)這樣的簡單,更包含承載情感記憶的角色身段,代代相傳成就龐大國族的文化資本,不只是京劇與地方戲這樣區分,還有更為曲折的(去)歷史化過程。假戲如何真做,在西方戲劇理論傳入中國以後[4],成了從傳統藝術(包含書畫詩歌等古典美學)取徑的寫意表現與通過演員自我修養的體驗主張之爭。[5]
圖:《湘蘭圖》(左至右:陳禹安、朱安麗),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2022|攝影:何潭芳
事實上,研究者汪俊彥通過考察殖民時期的臺灣歌仔戲及其群聚的「殖民現代性」意涵,為看似長期去政治化而自成美學體系的戲曲,重新提出「歷史化」(historicize)的論述。[6]經過層層分析指出,戲曲不見得比現代戲劇更「傳統」,反而看戲觀眾的「民族/人民」想像,更有多重探索的空間。正是在這樣非新非舊的理解背景上,我們發現《湘蘭圖》的三組框架一開始就有了複雜的辯證性。第一場「朱門晚妝」馬守真(朱安麗飾)反串梁山好漢燕青的「燕青博魚」,但原本劇中劇的捧角家(陳禹安)卻被拉上台一賭魚販(王臘梅)手中那條魚的死活,進而溢出原劇故事線的姦情橋段。
第二場「流光春色」和第三場「一筆斜花」是分別對照《北西廂驚夢》和《牡丹亭寫真》的一組安排,陳禹安和朱安麗所扮演和張幼于和馬守真在夢境內外與對方相遇。崑曲夢中自繪容顏的杜麗娘(或夢到自己是杜麗娘的馬守真),卻在乍醒之際錯認(其實是歌仔戲小生的)王穉登為柳夢梅,兩兩相忘煙水裡。這三組戲曲原本各自有各自的奇情或荒誕,在詩人編劇亮延的筆下卻環環相扣,相得益彰。此外,台上的文場演員與柯智豪領銜的爵士武場也不斷混淆界線,讓臺語改編的文本基底每次的踰越又有每次的樂趣,通過群眾理解的語言而再豐富了三齣戲的歷史生命。
戲曲如何與當代戲劇接軌?假戲又如何做真?這些原本是老到不能老的命題。然而,在《湘蘭圖》再現秦淮名伶馬守真和王穉登超越逢場作戲的一生依戀裡,我們卻看到真情與做戲之間的那條界線原就是浮動的。觀眾享受戲臺上做戲的樂趣,誰說不能看見戲臺外丹青傳世的真心寄情呢?與其問古人「博魚」合不合理,夢中相遇是否怪誕,台下人們極盡所能的真心表態,也算為承載昔日文化資本的戲曲留下火種。於是取材自金陵時空卻滋養於語言土壤的《湘蘭圖》,也名副其實成就了一篇「詩的替身」了。
[1] 2022年桃園科技藝術節,首次發表為2020年臺灣戲曲中心的戲曲夢工廠。
[2] 《湘蘭圖》為辜公亮文教基金會所主辦的2022年酷集劇場節目之一,演出時間、地點為11月19~20日台泥大樓士敏廳。
[3] 王靈安,〈素心托君子:《湘蘭圖》劇作與馬守真〉,網址:https://www.heath.tw/nml-article/giving-her-heart/
[4] 特別是Konstantin Sergeyevich Stanislavski(1863~1938)的專書《演員的自我修養》,堅持以「體驗藝術」作為創作核心的寫實主義思想。
[5] 李季紋,〈中國戲曲表演形神論——「戲曲形神論」與「寫意戲劇觀」〉,《戲劇學刊》第三期,2006年1月。
[6] 汪俊彥,〈另一種群眾想像:現代性與殖民時期的劇場〉,《臺灣文學學報》第二十二期,201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