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虛擬的精神狀態 —以陳哲偉作品《免疫身體》、《矛》作為討論中心(上)
Author: 張貽菻, 2023年06月24日 21時53分
評論的展演: 《矛》、《免疫身體》
關於精神疾病的歷史,可追朔至中世紀。米歇爾‧傅柯《古典時代瘋狂史》中,從中古世紀脈絡延伸至當代,爬梳人類對所謂的「正常」與「不正常」的人做區分的歷史。人們將精神疾病所產生的「瘋癲」、「瘋狂」、「被惡魔附身」等發病狀態以「神學」方式理解與處理。如聖經中,將瘋癲狀態視為人類受到了神的懲罰、中世紀的歐洲認為這些瘋癲的人,是被惡魔附身,甚至舉行大大小小看似無根據的驅魔儀式,以達大眾對於教會力量的肯定及對於異己之人的歸類。或者是瘋人船的航行,將不隸屬於自己地區的瘋子載往外地,到後來,精神病院、療養院的建造,這種眼不見為淨、人們所認為淨化地區的行為。演進到現在人類逐漸以醫學、科學去架構關於精神疾病的病理樣態及術語,以我們認為的「科學」方式,處理、面對社會上被定義為精神異常、罹患精神疾病的人。
這些看似時代積累下的歷史、文獻資料,無論以何種措施,都可見精神疾病在人類文明中的不被理解,在社會中長期被視為異己,並以各種方式試圖「導正」,將其「改造」為「正常人」的社會文化。以及人類如何透過將精神疾病患者排除的方式,鞏固自己身為「正常人」的定義。
本篇文章將分為上下兩篇,以台灣藝術家陳哲偉的兩件關於精神疾病的錄像作品—《免疫身體》及《矛》做討論,嘗試建立在作品中隱喻的、大眾對於精神疾病患者的觀看視角與態度。試圖討論現今醫學上所認定的,那些具醫學判別的病理特徵、發病狀態,是以何種事實作為判斷劃分?那些被診斷為精神疾病的患者,在人類社會中是否其實處於被污名化的狀態?醫學上,醫師對患者做的治療,該理解為對患者的壓迫、還是幫助?而當社會大眾在面對被診斷為具有精神疾病的患者時,又是以何種方式看待與相處?
社會中對精神疾病患者的想像——《免疫身體》
《免疫身體》為藝術家陳哲偉於2016年創作的雙頻道錄像裝置,以美國精神醫學學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簡稱DSM)作為文本,藝術家請精神狀態正常的演員,在閱讀文本後,透過自身對文本的解讀,扮演其中特定的精神疾病患者發病的狀態。
錄像中,可見以雙頻道的方式投放,左右兩邊同時播放演員不同角度、全身或是局部特寫、病理特徵的切換。演員以不自然的身體抽動、拍打、凹折身體、不規律地發出聲音,咬牙切齒、亦或是像狗在捍衛地盤般對著觀者吐口水、瞪大雙眼、情緒起伏劇烈等平常生活中並不常見的行為方式,與觀眾(或演員自身狀態)對質。表演中演員演出根據文本中描述所謂精神疾病患者在發病的狀態樣態、社會中被認定為「不正常」的身心狀態下所可能會有的行為。厄文·高夫曼,《污名:管理受損身分的筆記》中曾提及:
一個特定個人的終身屬性可能使他成為扮演固定角色的演員:他可能必須在幾乎在所有社會情境中扮演污名角色,使我們能自然地稱他為受污者,他的生命處境使它位於正常人的對立面。
——厄文·高夫曼,《污名:管理受損身分的筆記》
《免疫身體》中,以最直接暴力的方式,讓觀眾在毫無掩飾的形況下直接注視演員以高能量強烈表現的身心狀態,強制性的迫使觀者接收畫面中演員的行為及情緒投射,這樣的直接觀看。同時也是在強迫觀者思考與回想:平常面對精神病患者時,我們會以何種心態面對?而對我而言,從開始到結束,觀看時有種無法述說的窘迫感受,而那種感受一部份是因為對於這樣身心狀態的不熟悉、不了解,一部分也是因為這樣無屏障的觀看,讓我與作品中,藝術家所想表現的,被認定為精神疾病患者的病癥距離突然的拉近所造成的衝擊。藝術家透過這樣直接、非隱喻或暗示的方式所呈現的精神疾病狀態,使得觀者透過這樣的表達方式,由內心延伸不舒服感受,且依循這樣的感受,在觀看時拉回自身,調整與思考自身的面對方式。
現代的社會中,若得知他人具有精神疾病,難免會讓我們對其產生先入為主的想法,我們也許會將精神疾病患者的表現行為,無限的擴大到我們所在的社會情境中,這樣不公平的歸類與檢視,讓這些被認定為「不正常」的人,在社會中無翻身與解釋之地,成為與「正常」迥異的群體。但我們又該如何定義「正常」?醫學渴望使用理論去揭示精神疾病的心理狀態,試圖將這些和大部分人所認為的「正常」背道而馳的人歸類劃分,將醫學論述套用至他們的行為。當精神疾病被文本、被科學、被醫學術語綁架,患者的行為,是否被我們歸納到某個社會所認定的劇本當中?
作品中,藝術家請精神狀態被認定為「正常」的演員演出精神疾病發病的狀態,其實也是提出「精神疾病如何被判斷?」這樣的問題,我們在觀看作品時,「正常」人所飾演的精神疾病患者的角色中,演員僅僅參考對於DSM的文字敘述,即可做出讓觀者真假難辨的演繹,讓觀者在觀看時,徘徊在不知是真的疾病狀態,抑或是超譯的精神狀態的疑問?同時也得以思考,現代醫學上,透過醫師為精神疾病所做的判別定論,是客觀的真正事實?還是一種曖昧不清的指向或歸類?我們對於正常人與不正常的人所做的判別劃分,是否是合理的判斷準則?醫學上所認知的精神疾病,是真的精神疾病?還是其實也可能為一種行緒狀態下的演出?當精神疾病被認定、被劃分,那疾病的枷鎖,是否會成為患者生活的束縛。病名的陰影之下,所有患者做的行為都如上述所說的被放大、被檢視,患者是否因為疾病名稱而開始「扮演」身為患者「角色」中必須要有的行為?
另外,從演員用盡全力的肢體語言表現上,除物理上對精神疾病病徵的展現,似乎也可成為一種掙扎,為告訴觀者,即使身為被判定為精神疾病的患者的身份下,他已經如此竭盡,但卻依然是社會中異樣的存在,大眾依舊帶著異樣的眼光觀看他們的行為,這樣的社會關係中,他們的角色多微不足道?
下篇文章將以陳哲偉另件作品 —《矛》中,以精神疾病患者在社會中權力關係的失衡做討論,提及作品中相較於《免疫身體》,更直接性被揭開的社會角色權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