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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與虛擬的精神狀態 —以陳哲偉作品《免疫身體》、《矛》作為討論中心(下)

Author: 張貽菻, 2023年06月24日 22時02分

評論的展演: 《矛》、《免疫身體》

接續上篇以陳哲偉《免疫身體》思考精神疾病在社會歷史中的演進與社會上對其的觀看方式,接續將以另件作品《矛》,討論精神疾病狀態與社會中的權力關係。

 

《矛》-社會角色與真實自我的拉扯

《矛》為陳哲偉2020年創作的的單頻道錄像作品,請罹患解離症的演員擔任作品角色,透過演繹自身發病的狀態、與社會地位懸殊的角色拉扯、催眠治療側錄等經驗穿插,完整作品敘事。因演員的真實身份為精神疾病患者,表演過程中,表演的真實性讓我在觀看時,不斷重複對於作品中是演出?還是真實事件?提出疑問。

作品以灰黑的空間場景開頭,畫面聚焦在坐在床上的演員。他獨留一人坐在床上,眼淚溢出眼眶,低著頭皺著眉、重複擦去眼淚,面露痛苦,極力無聲的啜泣。而後突一聲巨響轟入觀者腦門,作品開始敘事。

黑色畫面切換,睜眼見他被無形的約束在床上,身體看起來像是被限制的在床上抖動掙扎,時而痛楚喘息、時而發狂大笑,嘎嘎作響的床架、反覆撥動的床桿與重鎚床面所發出抗議,為眼神中空洞卻驚恐的意識發聲。而後跳轉畫面,可見獨自一人的空蕩空間中,他趴睡在校園中常見的課桌子上,肩膀隨著意識情緒起伏。此畫面個人認為是與之後敘事中催眠片段所出現的教室做提要。

一小段時間後,他緩緩清醒站起,畫面回到床上,特寫面部與手部動作,但又快速切換有出現另一位年紀稍長的男人與其的互動中,接著穿插破碎玻璃的一閃即逝。即開始出現兩人權力不平等的關係,與作品後段長時間佔比的催眠過程中倒數的畫面,交錯穿插。較為年長的男子,以強迫手段,控制、操縱、壓迫其身體,一開始的行為還算合理,(可以想像是去按摩、整骨的等級),但越到後面行為開始出現失控,是徒手扒開嘴巴、是強力扒開眼睛、是用工具戳、搔癢身體,是已不符合人體工學的方式扭轉身體四肢,是超過正常對待方式,幾近暴力與虐待的行為。而他僅能透過痛苦的面部表情與叫喊、甚至是不自然的笑意,作為最微不足道的反抗、捍衛其的身體權力。透過年長的角色身份對他的行為方式,不免也可聯想到社會權力關係中對於精神疾病患者的對待與不公。

後續演員走進一個明亮空間,場景拉回現實,被催眠的事件正在發生,娓娓透過催眠者的引導,說出在意識中的所見空間,為後續進入催眠的意識空間作引言。前面所跳接的影像,我想可視為進入意識的前導,抑或是其在日常的狀態。作品中催眠者重複的倒數、給予演員時間與人格主導的提醒。其在催眠前也對解離做了解釋:「和他共享同一個身體,使用同一個空間,彼此共有的存在。」整部錄像作品中倒數的數字貫穿,作為真實與虛擬空間的切換。演員在進入催眠意識後,日曆上的時間提醒著在意識中的時間,與催眠前催眠者提醒的時間也許也是在意識維度的強調。催眠的過程中,解離的自己化身為孩子,放火燒了教室,教室的意象在前端畫面也曾出現,似乎是一種隱喻的敘事說明。孩子帶領他回到攝影棚,站在他的面前,他無法動彈,只能任其傷害。最後解離的意識透過他的嘴巴,清楚明確的提問:「我是不是被利用?」也成為在觀看中的其一震撼,觀者可知在催眠過程中的患者,解離狀態中的人格是完全脫離自身原先意識,甚至成為會傷害主體的存在。

作品中的行為該如何認定是演員演的?還是真實的情景所產生的反應?而演的過程中,是否會真的發病?若真的發病,那發病狀態該如何確定?在無法有正確解答的情形下,會發現我們沒有合理的證據證明是否有演繹的部分存在,真實與虛假無從定義。而若如此,人類又該如何確鑿的判斷精神疾病患者與正常人、發病與未發病的定論?現今對於精神疾病矛盾且模糊的判斷方式,讓我開始對精神醫學產生質疑。

「矛」,是古代用來刺殺他人的武器,在觀看《矛》這件作品時,讓人思考,作品中的矛是之於觀者?角色?演員本身狀態(精神疾病患者)?還是這個社會?矛在畫面中造成傷害、導致痛苦,在作品中沒有出現,卻隱藏在之中。我們當然可以將矛頭向內,直接地將這件作品視為解離症患者的精神狀態、他所承受的身心折磨,但更深的隱意也許是,這個造成痛苦的矛,除了是造成其身體在病症上的痛楚,是否也能理解為社會對於精神疾病患者的不理解?醫學上對於精神疾病的強迫性治療?將其正常化的過程?

矛頭的指向在作品理解上成為非常重要的關鍵。精神疾病患者被迫正常化的狀態,社會無法同理便要將其改變,所使用的治療方式、言語、眼光、醫學術語的框架,讓他們宛如無縛雞之力的動物般,被迫改變成為社會所期待的樣貌。精神醫學上,診斷與標籤化這些和正常標準不同的身心狀態,將它判定為不正常,以多數人的共同性去排除異己他者的方式,建立所謂「正常」,並將被標準定義下所認定的不正常行為異類化的情況,是現在在精神醫學上正在進行、同時被質疑的部分。而精神疾病患者個人的病理現象,在現代社會中,其實不再只是個人的自我建構,也許是在社會脈絡下的影響下所造成的反映?醫學上,精神疾病如何確立?是否標誌一個確切的生理病理實體?還是標誌性的認定為社會偏差?都是現今精神醫學所面對的問題。

 

總結  台灣社會中的精神狀態

歷史學者Roy Porter曾批判,1952年的DSM-1不到百頁,而2000年的DSM-IV-TR卻多達934頁,這樣該視為一種進步嗎?精神疾病在當代醫學中,並無如內、外科等清楚的生理特徵判定病症,而是建立精神醫學中所謂的科學性,其以單一、同質、標準化的診斷判准病症給予治療。因為如此,這些「標準」成為精神疾病患者被診斷的為此症狀的判斷依據。而我們可以從許多的文獻資料中得知,精神疾病的認定標準會因為地區上文化、歷史、社會性所改動,而台灣在這方面又是何種方式去處理?社會文化的框架下,對於精神疾病的認知也會因此改變,人類社會中瘋癲的人早已存在,無論是哪個世代,對於這些人群都以被排除在正常之外的視角看待,但「正常」與「不正常」、「病患」與「非病患」的界定,卻是如此的模糊且無法定義。

《免疫身體》、《矛》兩件作品皆透過扮演精神疾病患者的方式,將現代社會中常見,但我們可能不重視、逃避面對的精神疾病患者呈現在觀眾眼前。兩件作品皆以精神疾病患者的發病狀態做為作品敘事,觀看時所產生的不舒服感受,對於觀者、演員、被社會認定的精神疾病患者,為何種存在?在作品中,精神疾病被醫學賦予的社會標籤、那些我們原先所認定、非常客觀且具科學根據的醫學信仰,是否不再讓人如此的深信不疑?

 

參考書目:

米歇爾・傅柯,《古典時代瘋狂史》(臺北:時報,2016)。

陳嘉新、蔡友月,《不正常的人?台灣精神醫學與現代性的治理》(臺北:聯經,2018)。厄文·高夫曼,《污名:管理受損身分的筆記》(臺北:群學 ,2010)。

顏尚玉,〈失覺失調症患者自我污名感受之討論〉,《國立臺北護理健康大學護理系碩士論文》(2015.6)。

周筱真,〈精神疾病患者之自我污名、家庭功能與疾病預後之關係〉,《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健康促進與衛生教育學系碩士論文》(2004.7)。

Yu-He Hsiao,〈拒絕超醫療化未來:《救救正常人》〉,(2015)。

 

線上資源:

蘇益賢,〈救救正常人:臨床心理師的反思〉,《心理師的口袋》(2015.10.07),網址:<https://headshrinkerspocket.blogspot.com/2015/10/blog-post_6.html>

陳哲偉,〈Body Not Mine, 2016〉網址:<https://cargocollective.com/cheweichen/Body-Not-Mine>

陳哲偉,〈Spear, 2020〉網址:<https://cargocollective.com/cheweichen/Spea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