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成為一位原住民:阮原閩《徒疼:精神的乘載》、《徒疼:靈魂的乘載》
Author: Liang, 2023年06月25日 11時37分
「原閩」取自阮原閩父母各自的身份認同,賽德克族的父親,與閩南人的母親。他從創作中一次一次討論原住民身份的探尋與再定義,而其中所面對的認同困境,也正是很多年輕一代所面臨的,究竟在現今文化大融合的生活中,人要如何去認同自己的所屬,我想先從阮原閩的作品切入。
《徒疼:精神的乘載》目前展出於福利社的三人聯展〈掀開那刻〉,賽德克族的菱形圖騰透過版畫印製,暗紫紅色的菱形隱隱約約地浮現在手工紙上。阮原閩說他其實不是在部落中長大的,所以原住民的一切他好像不是那麼熟悉,至少不是外人在看待他原住民身份時以為的那樣熟悉。傳統的賽德克族女性需要學會織布、男性需要學會打獵才可以擁有紋面,意味著經過努力、忍過疼痛,然後成為大人。但對於原閩來說,賽德克的服飾、紋面就像是穿上戲服般,「看起來像原住民」,但現在已經不需要經過那些學習打獵、織布的努力,或是忍受紋面的疼痛,就可以是一位成年原住民,於他而言,這樣的轉換使他將「圖騰」取同音作為「徒疼」,意即徒勞的疼痛,圖騰原為成人式的標記,乘載著傳統賽德克傳說的精神追求,但到了現在,已然不是如此。當族群走向均質的狀態,已經沒有最「純」的劃分時,再拘泥於過去原住民擁有的面貌作為認同已顯得毫無意義,也許更要面對的的是現在。在該作當中,若隱若現的圖騰印跡,也有意指向這種文化不完整、有了改變的狀態。
阮原閩,《徒疼:精神的乘載》,手工紙、油墨,80 x 56.5 cm,2020。圖片來源:福利社
《徒疼:精神的乘載》結合阮原閩對於身份的體會,聽著他在介紹時敘述個人經驗時格外動人,因為這樣的狀態在現代絕非他一人,也並非是原住民族限定,在高唱找回認同、保存文化的同時,更應先一步體認到的或許是在文化融合現況中,對於過去族群面貌的回不去,很多途徑都只是讓我們看起來像,但內心不像,或不懂,只是「好像應該是這樣的」,大家就在這樣的狀態中搜索、徘徊,指認著誰比較像、誰比較不像,但好像並沒有誰因此更靠近。
《徒疼:精神的乘載》以一張手工紙上隱約浮出的圖騰,透露出原住民在認同途徑無法直接複製傳統面貌的情況。另一作《徒疼:靈魂的乘載》則是透過手工製作族服後,原材料經過裁製後所留下的空缺,並掛在織布機上,指向現今購置到的族服,並非傳統手工製作的情形。該作展出阮原閩去年於覓計畫的個展〈一身的紅〉,他在其中一作《找到我!》中並置部落傳統族服「方衣」(如下圖後方作品),在這些服飾中,其一為藝術家使用手抄紙結合版印製成,《徒疼:靈魂的乘載》即是該作製作後的遺留。
原住民織品在文化中是相當具有重要性的象徵,阮原閩曾託父親購買方衣,但從部落工作室買回來的卻是以工廠布為底製作的類族服,令他感到非常沖擊,雖然這種情況在我看來並不令人意外,純手工的東西是越來越少,但對於原閩來說,這似乎不符合他對家鄉、原住民的想像,這種轉換我不敢說有趣,認真想起來其實蠻荒謬的,原以為原住民想像是用來說非原住民對於原住民文化帶有的想像,但身為具原住民血統的原閩其實也會有他自己對於文化的想像,而不只是他,很多人對於自己的身份其實也位在這種無知處境,而這也不是他們的錯,不是他們忘了自己的根,而或許是他們沒有根可以去記得。《徒疼:靈魂的乘載》具有方衣空缺的手工紙放在織布機上,讓他看起來像是從織布機出來的,但就像從部落購置來的方衣一樣,都只是看起來像。
阮原閩,《徒疼:靈魂的乘載》,構樹紙漿、薯榔纖維、苧麻線、現成物,依場地而定,2022。
圖片來源:王欣翮〈空白與錯置拉出新的可能:「一身的紅」阮原閩個展〉
阮原閩所處的身份、時代,好巧不巧的處在轉換之間,名字的意義似乎使他抹不掉在原住民與閩南血統間的游離與探問,他曾提及,「自己的成長似乎就是一直離部落越來越遠」,但名字中的「原」又總是將他的思考拉回山中,而時代,也使他對於身份的思考,並非他一人所獨享的煩惱,因為在現代中,仍有許多生長在城市中的原住民,甚至其他族群,也面臨著相像的處境。
在這兩件作品中,可以了解阮原閩在觸碰原住民一主題時,有別於大多數所認知、認識到的原住民藝術創作者,他面對的原住民素材,並不是生活中撿起來的經驗,或是從記憶中抽取一截出來的,而是保持著一段距離,更多在處理的似乎是「想像」或「形象」,在創作中不斷地問出「賽德克應該要是什麼樣的?」,甚至在他其他的作品與創作過程中,他都使用網路搜尋去認識到自己的家鄉,甚至家人,但對我而言諷刺的是,在開始觀看時,其實我並沒有去感受到藝術家與文化間的不熟,而是在深入了解後才得知這些,這樣的過程讓我在反思後覺得有點慚愧,這些原住民形象,好像也正滿足到了我無知的原住民想像,因此我才渾然不覺其中的弔詭,仍自顧自地感到理所當然。
「學習成為一位原住民」,阮原閩透過創作,拉近那在成長中離他越來越遠的賽德克,他讓我們知道,現今原住民在原住民主題的創作中,並非只是引介般的角色,而是可以透過自身找尋認同的過程,道出在引介文化角色之外所忽略的部分,也藉由學習成為原住民的過程,靠近自己的所屬文化,在文化均質的大雜燴中,自身的隸屬已不是唾手可得,或是自然而然附著在身上,而需要主動在其中翻找,但主動並不代表這是「硬扣上的」,在原閩的創作中,表達出文化無論是自然而然形成,或主動促進形成,所擁有的文化價值並沒有比較好,或比較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