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杜韻飛《未來祖宗像》到 Thomas Ruff 《Portraits》 的「證件式肖像攝影」
Author: yuli, 2023年06月25日 23時35分
評論的展演: 《未來祖宗像》\《Portraits》
從十九世紀照相機的發明開始,「攝影」技術在人類社會開使普及。
儘管攝像時不可避免會從拍攝者的主觀視角出發,相片的生成仍帶著極盡真實的客觀性。
照片能將鏡頭下的時間凍結,將微乎其微的事物放大,提供肉眼一瞬間難以捕捉的視覺訊息。
照片開始成為各種現象的「視覺紀錄」。
攝影的發展進而帶動了科學影像的製造,
從生物最微小的細胞、組織分類到整體動、植物種的分門別類,
生物體 / 身體的影像在人類社會也開始象徵著強烈的社會和文化意涵。
這些將物種分類的科學影像最早用來推測物種的演化歷史、進化論的研究等等,
從中也發展出以人類為主對象分類的「人類生物學」。
無論過去將人類用命名學區分(罪犯、窮人、低能者等),
或是以人的面貌來判斷分類的顱骨學、骨相學等的偽科學,
皆是當時掌權管理者用來「組織」和「控制社會」的手段,
例如:德國納粹的優生政治學 / 種族主義。
而「肖像攝影」就成為其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
DNA、血液、虹膜、指紋、臉孔 等等,乘載著每一個人的生物身份,
其中「臉孔」是最容易直接用肉眼判別,也是最常被使用的生物特徵識別系統。
例如,常用來確認身份的准考證、身分證照,
又或是出入國境在機場「刷臉」過海關使用的護照,
這些用以確認本人與否的身份識別,很大程度都是仰賴有嚴格肖像規範的「證件照」。
杜韻飛 《未來祖宗像》
《未來祖宗像》是杜韻飛 2019年在 Studio94的攝影個展。
本作品以「我們台灣人」與「他者/異己」所生的「混血兒」 拍攝的身份證照式肖像。
其中對拍攝對象「混血兒」有嚴格的拍攝條件:
- 父親必須是本土台灣人,而母親是來自東南亞或中國的新住民。
- 年紀皆約為10至20多歲(青春期後)的年輕人。
- 衣著上須是難以辨識地區、全球化下無民族或他者文化的日常服飾。
(敘述取自官方資訊)
每幅尺寸高達180公分,此類「去美學化」、「去作者化」、
「照片檔案化」、「證件照式」的拍攝角度與表現形式,
是借鑒于德國藝術家 Thomas Ruff 的作品《Portraits》 。
佈光均勻、面無表情、直視前方、身穿無民族文化暗示的服飾,
照片上「體感一致」的肖像一並排列開來,
將一切多餘的訊息抽離,藝術家將觀者目光導向「新二代」這個身份標籤。
試圖讓更多人看見並思考壓縮在這個「標籤」下的其它面向,
並從中觀察與思考他們、或我們之間的異同。
包括台灣與他們間的歷史關係、種族界線與身份認定等。
「證件照幾乎是最無法展現『個性』的個人影像,
但它的用途卻往往是置放在用以代表我們個人身分的場域。」
當我們觀看附加在各個身分文件旁的證件肖像時,
或許可以從名字、髮型與服裝等細節發現,
這些註記無一不是象徵身份的訊息,
也可以藉此意識到「身分」是如何由多重概念交疊而成。
然而此時,藝術家卻明確的將被攝者「服飾文化」的訊息抽離,
僅用清楚放大臉部特徵的肖像呈現給觀眾。
當國籍、民族、血緣等再也難以單用肉眼判斷而淡化為無效的身分標記時,
或許我們才會開始凝神靜視與思考關於被攝者的無形線索,
藉由觀看這些體感一致的肖像,連結思考到「本土台灣人、新移民」等跨文化脈絡。
近些年隨著社會人士的推動、多元文化意識的抬頭,
台灣社會氛圍慢慢發生了變化,
「本土/外來」對立框架和刻板印象逐漸邁向崩解,
幾乎不再存在「純種台灣人」與他者的絕對界線。
藝術家將「新二代」作為大型肖像照的主角,
正是要放大他們的存在,帶來「解構台灣國族想像」的思辨。
藝術家明確提出「這些新住民母親與她們的孩子,
終將成為四百年後多數台灣人直系血親的祖先」之預測。
《未來祖宗像》拍攝對象的選擇著重在這些混血、跨文化的群體,
與「祖宗」一詞蘊含的血脈相連與傳承性形成了微妙的糾纏與對比。
因為不只新住民是如此,
當今的台灣人也幾乎不存在所謂「純種的血脈」。
又或者說,強調一個國族「血統純正」的意義何在?
隨著歷史的發展、時間的更迭,
國族間混種、跨文化交雜、異質共存是一種必然,
執著血脈的純正、過度下意識的區分他者與異己,正是壓迫他者文化的起因。
從百年前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直至現今,
在世界各國或多或少都仍存在著獨尊在地種族而排斥外來他者的思想。
從台灣歷史綜觀來看,外來民族的殖民、漢人與原住民等等,
幾百年來一起共同居住在台灣這塊土地融合至今,
歷經無數或大或小的摩擦才逐漸得以和平共存,
才塑成了現在多元族群與文化相互融合的「台灣文化」和「台灣人」。
《未來祖宗像》讓我們意識到台灣文化將更不可避免的朝更多元混雜的方向走,
並藉此鬆動本土/外來的二元思維,也質疑了「純種台灣人」這個迷思。
Thomas Ruff《Portraits》
(1981-1991)
杜韻飛《未來祖宗像》證件照式的拍攝正是借鑒于Thomas Ruff 的作品。
Thomas Ruff 在學時期就開始創作證件照式的肖像攝影。
其證件照式的拍攝手法與70年代德國警察檢查民眾之身份識別有關。
Thomas Ruff 認為,當肖像照為一般大小時,
觀者通常容易忽視照片本身 、忽略掉照片這層介質,
並進而直接討論、聚焦在畫面中呈現的內容。
然而,一旦將肖像尺吋放大,大至約兩米高呈現在觀眾眼前時,
觀眾再也無法忽略「照片」這一介質的存在。
他試圖讓觀眾意識到自己正在觀看照片這「承載實物影像」的介質,
意在提醒人們去注意攝影的媒介屬性:「這不是某個人,而是某個人的照片。」
Thomas Ruff 認為肖像無法體現一個人的複雜性。
他質疑傳統肖像攝影認為攝影可以捕捉人的性格、個性化的論調,
以透過巨幅肖像讓觀者意識到在細節清楚的背後更難以「再現」被攝者本身。
特別是作品過量的現實與細節,反而讓照片成為極為抽象的作品。
Thomas Ruff 認為攝影只能複製人的表面,只能拍下曾出現在鏡頭前的事物,
停留在表面之外的解讀都是他人所賦予的。
「Thomas Ruff的純粹攝影」與「杜韻飛的文化脈絡」
證件照有著客觀、中性的特性,
幾乎不會存在攝像者的創作語言,
意要營造出「近乎絕對客觀」的氛圍。
拍攝者使用的是符合規定的構圖、無角度的正面拍攝鏡頭,
被攝者也不顯露情緒、無表情的純粹被拍攝著。
證件照式的攝影這樣建構出冷調的觀看角度,
避免了觀者直覺式的偏好或偏見。
無論是拍攝者或是被拍攝者都盡全力不做出任何表達,
因為一切都必須圍繞在證件照用「臉孔識別身份」的核心功能性。
而同樣為證件照式的肖像攝影,Thomas Ruff 與杜韻飛創作的核心意義卻有很大的不同。
Thomas Ruff 讓原本可能帶有文化解讀的肖像在巨幅呈時成為了近乎抽象的畫作,
他試圖挑戰過去一般人認為攝影肖像能再現意義的傳統思維。
關注的是「純粹攝影的問題」和在「媒材本身」的思考。
杜韻飛的《未來祖宗像》卻有目的篩選目標拍攝族群而列出拍攝條件。
並清楚意識到要抽離「服飾文化」等的閱讀訊息,
試圖單透過「臉孔特徵」的極致放大呈現,
讓觀者連結思考到「台灣本土、文化混種、新住民與台灣國族未來」等的文化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