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對話 ── 壞鞋子舞蹈劇場 X 劉昀 劉俊德《嶼空對練》
陳品秀 | 發表時間:2023/11/23 15:38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1/30 15:11
評論的展演: 嶼空對練
一個小木箱,一片長木板,各站上一個人:會出現什麼樣的身體風景?
扶著外牆的安全梯踏上牯嶺街的二樓,隨著觀眾走進長方形的表演空間。白牆,幾扇玻璃窗,白膠地板,沒有舞台和觀眾席的區分。雖說主辦單位交待,演出中可以自由走動,但觀眾還是很習慣地往四周,找靠牆的位置坐了下來。
原以為這是劉昀和劉俊德,這兩位壞鞋子舞蹈劇場駐團舞者的獨舞創作,會有各自作品的名稱。但沒有。由此或可認為這是一個作品,演出中前後兩段的獨舞,是他們各自對《嶼空對練》的詮釋。
《嶼空對練》劉昀獨舞 │ 攝影 許斌 │ 壞鞋子舞蹈劇場 提供
挑戰邊緣的劉昀
開場是劉昀的獨舞,她幾乎都站在一個50公分長寬高的木頭立方體上演出。
兩臂曲張、半蹲踞的身形,隨著呼吸律動與動作賦予的張力,在立方體上下起伏。她的腳掌,有時碾腳、有時跺腳;但更多的時候,她將腳半踩在立方體的邊緣,挑戰極小立足點的平衡感。
甚至,她將腳掌踩在立方體的兩邊,透過身體重心的左右轉換、上下的力道,讓立方體的底板離開地板而振動,彷彿這咚咚隆隆的鼓噪來自地底深處。立方體像一座獨立的小山體,僅管可惜那件藍色斑駁色調的寬袍總是遮住她上半身的動作,在幽暗的燈光下,卻也增加了她身體的分量,讓她像懸在崖邊隨時可能掉落的大石頭,展現與重力抗衡的動態平衡。
及至舞末,她彎下身來,用四肢攀扶這座小山,用肉體巴住它,彷彿想與它融為一體,甚至斜竄至小山的下方,成為小山的基底。短暫離開小山後,又彷如依戀般,重新站上山頭。
整段舞蹈,不管核心、肌力、平衡,特別是腳踝肌肉,都必須有精準的控制力才能完成。舞蹈中的動態平衡的張力,緊緊抓住觀者的目光。
《嶼空對練》劉俊德獨舞 │ 攝影 許斌 │ 壞鞋子舞蹈劇場 提供
以腳為指、為弦的劉俊德
劉俊德的獨舞,主要在與劉昀相對的另一邊舞台發生,在一塊厚度約2公分,60x150公分的長方形木板上演出。
相較於劉昀離開地面的上下移動,劉俊德選擇與平行發展的動力線。他站在板子上,將木板化為琴身,以腳為指、為弦,來回撥弄,用身體演奏樂曲:
踩、踏、跺、踮、踹、踢、躡、跩,和很少的跳動,劉俊德用上了腳的各種使用方法,以及不同的部位的接觸面(例如外側腳面、腳趾)、角度和施力變化(例如點、磨、拖、滑、抖等),形成各種動作的表情(例如蹉跎、躊躇、蹣跚等)。細緻的變化、專注的神情,將他與「琴」,或說人與「樂」的關係,帶入無人之境。即便鎖不住身體平衡、微微發顫的膝蓋,都可以視為演出必要的一部分。
木板上的舞蹈之外,劉俊德也用了其他素材來表現他與琴的關係:自口中打嗝嘔吐出來的小木塊,彷彿琴身上架起弦的「琴橋」,小心謹慎一字排開,像貢桌上的祭品,也暗示著「琴」與他的肉身相連的關係。還有製琴廠抱來的木屑。他將木屑撒落一地,蹲坐其間,以腳就口、以腳擊掌,動作的展現,一如這些被刨除的、多餘的木料,有著未被文明摒棄的動物性。
以物為獨白
與其說《嶼空對練》是與「空」的對練(註1),更貼近的說法是與「物」的對練。
在《嶼空對練》裡,劉昀和劉俊德都以「物件與表演者共同完成」創作者對自身、以及自身與世界關係的詮釋,不僅獨舞本身的物件、表演者缺一不可,前後兩段獨舞在形式的運用上,展開互為對照的對話關係。樣貌看似簡單的《嶼空對練》,卻將物料的基本特性做了多義的延伸,頗有日本物派(Mono-ha)藝術的意味。
立方體與扁平的長方木板:前者垂直上下,後者水平延展,都是藉由純粹的木質特性與幾何造形形塑的符號。透過與身體的獨白對話,展現創作者自身內心與外界形成的獨特關係;兩個木頭物件,甚至可以視為琴與鼓,也可以是舟與島,以此開展身體的詩意與哲學的思考。
在音樂設計賴奇霞和燈光設計林育全細緻的安排下,亦統合了兩段獨舞的基調。林育全在牯嶺街小劇場條件有限的白色空間中,用一暗一明的燈光為基底,樸實地為兩段舞作做出氣質的區隔。但更出色的,應是他為作品所設計的兩個道具,看似平凡無奇,卻是從外表的尺寸、材質到內在的結構,都是專為舞者的身形及動態,量身鍛造。而賴奇霞的音樂,則在持續、滑動、切斷的音形,以及似是鋸子、打磨聲、行進的機械等具象的聲音中,交錯出隱含不安的提問,將作品不斷往前推進。
形塑中的亞洲的身體
壞鞋子舞蹈劇場長期以來透過對民間祭儀、北管的探索,持續尋找藝術總監林宜瑾提出屬於自己的身體理論「ㄢ\ 身體」,身體內在動力的源頭。《嶼空對練》這兩位長期在舞團的舞者、創作者亦是形塑「ㄢ\ 身體」的貢獻者,此次分別從古琴與武術的傳統身體出發,甘於寂寞、拆解術式,對「亞洲的身體」做出提問。(註2)雖然,這份「亞洲的身體」的美學還在建構的路上,但或許可以從《嶼空對練》反面的定義,來窺見它即將走上的道路:
兩位舞者從自身身體經驗挖掘的動作,幾乎看不到西方舞蹈技巧的刻痕;微彎的膝蓋、前傾的身體姿態,保持著不同於理性切割的彈性曲線。沒有時下流行文化或標榜素人的標簽;亦不是單純將身體交付給科技(物件、技術)去表現;更沒有用氛圍去一昧營造空靈的「東方」感。
餘下,《嶼空對練》擁有的,只是肉身與物件(或說自然)之間不斷的碰觸、挑戰、交融。兩段獨舞與物之間的攪和與糾纏,不僅讓我們看見創作者在發展這個作品的時間積累和發酵;亦藉此,讓我們看到:人不單獨存在世間,而總是與自然產生對話關係的生命思考。
註
- 1. 見該團臉書貼文「構作的話」:「與」多了個「山」字旁,取自阿德和劉昀對於登山的愛好。登山這個逐步走向天空的過程,既是往更古老的地質層攀爬,也是在獨自面對自我的極限、恐懼、舊傷和秘密。
- 2. 見該團臉書貼文「構作的話」:「亞洲的身體如何跳出不同於歐美的舞蹈?」是我們近半年排練期間的共同關切。
3. 與《嶼空對練》演出隔週,idance國際即興舞蹈節「即興舞蹈光譜」,戴劍的《製作中的1+1》演出,也用了木板跟他一起跳舞。
演出中那片近3 X 6尺、實如門扇的白色大木板,從那雙鑲嵌鐵片的鞋來猜測,可能用做踢踏舞的底板,用動作發出聲響的樂器(當晚的即興卻幾乎沒這麼用);但實際上,這片大木板更多時候與表演者的關係,多作為遮蔽、壓力與抵抗、甚至埋葬的象徵意象使用。現為法國MaiOui舞蹈藝術藝術總監的中國舞蹈家戴劍,他透過木板表現內在的手法,與劉俊德透過木板表現物我的連結,正好形成思考的對照。故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