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擬人」做為理解萬物的方式,「Ladies:劉玗+吳思嶔」
林怡秀 | 發表時間:2023/07/31 11:27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09 15:12
評論的展演: Ladies:劉玗+吳思嶔
日前由劉玗、吳思嶔合作的作品《Ladies》,在國美館U-108 SPACE空間展出,是該場地自2021年底啟用以來,首次展出的敘事性影像作品,回顧這兩位藝術家先前的合作,多半是在聯展策展概念下的邀請製作,而此次的作品的則有更多獨立性,內容也更貼近他們近年來的研究興趣,關於人與自然的關係與詮釋。《Ladies》共分為三個章節,其內容改編自18世紀的博物學家暨詩人伊拉斯謨斯.達爾文(Erasmus Darwin)所寫的自然觀察詩集《植物之愛》(The loves of the plants,1789)中,描述含羞草、疆南星、菟絲子三種植物的長詩。
在《植物之愛》裡,達爾文筆下的植物都擁有明確的性格,在個別賦予植物女性主體的前提下,將擬人化的描述置入植物的感官、慾望狀態與行為,並結合了希臘神話角色本身的複雜度進行差異化的對照,而詩中所涉及的時間描述有時甚至長達24小時,回應著各種植物與晝夜環境之間的關係。在這樣的書寫結構下,原文詩作的閱讀似乎顯得更為難解,一如展間外陳設的翻譯版本,語句之間的描述都提供了不同的理解層次,但這樣的文字卻也給予了藝術家們極具視覺化的場景與角色的基礎輪廓。
這本詩集發行於植物學家林奈(Carl Linnaeus)剛開始建立植物分類系統的階段,達爾文的詩集內容立基於林奈提出將植物以性徵辨識作為分類方法的概念上,而在當時,對此類研究的爭議卻也正是他將植物花器比擬成人類性器的詮釋、將人類對性的理解置入植物的特質之上。但對劉玗、吳思嶔而言,這種擬人化的想像能觸發許多感性的生產,另一方面,《植物之愛》的書寫方式強調了生殖選擇所推進的演化差異,這一點也讓人對自然的想像得以脫離神學的位置,並稀釋了長久以來「人類」佔據於世的獨特性,在此,人類也被納入所謂「自然」的範疇中。這本詩集透露出達爾文對進化論思想的開端,更積極的說,也是隱約地藉由自然循環、性演化後的個體異質性概念碰撞當時的有神論。
「人在認知外界的過程中,常常會於內在有另一種生產,這是一種在雙向的狀態中交織或建立出的知識系統。我們好奇以前這些科學家避而不談的爭議『擬人』裡面是否可以丟出一些超越性的概念?」在吳思嶔過往的個人作品中,也經常涉及人與自然/動物關係的討論,擬人化或反之的擬動物化視角,也是他作品中嘗試如何藉由另一種觀點將自己或觀眾置入其中的方法;而劉玗的作品,則是試圖在重新梳理西方知識體系的結構中,思考是否能有其他的閱讀可能。回到這次的《Ladies》,他們藉由抓取達爾文以擬人為重要方法的書寫,進而討論人與非人的關係、提問人們可以透過什麼具創造性的方式來回觀自然?透過對三首詩的改編,將對植物的想像轉譯成視覺語言,在影像空間中呈現,他們在作品說明中寫著:「這樣的內容並非意圖回應人類中心主義的舊問,而是傾向於追溯人類認知世界的某種初始動能,人類在觀看/感知/理解的過程中,同時也進行著某種感性的內在生產;想像力的迸發。而知識就在『接收』與『產出』兩種行為並行的同時被建構起來。」
圖片來源:藝術家提供
含羞草
每當輕雲撫過夏日林地
暗影飄移於她如預警,戰慄
一切皆透過她纖弱之身賦活,可感
成形中的風暴低聲呢喃
黑夜降臨,她嬌美的眼簾闔起
曙光重現,她的魅力甦醒搖曳
上述的內在生產行為因高度涉及個體主觀經驗,要如何具象化為場內作品也成為挑戰,在《Ladies》裡,含羞草、疆南星、菟絲子三個章節,分別以感官、形狀、敘事三種方式貼近《植物之愛》裡的詩句,達爾文的文字所帶有的視覺感,加上沈浸式影像、音場所塑造出的空間環境,在將植物擬人化的過程裡,劉玗、吳思嶔也試著以此做為某種同理萬物的方式。
《Ladies》的首章以含羞草開始,在《植物之愛》的描寫中,含羞草的性格是羞怯、敏感的女性,達爾文在此暗示植物這個物種也有感覺器官、神經甚至意識。而在兩位創作者的轉譯中,他們將這位敏感女子對周圍環境的感受放大到影像與聲音的表現之中,藉由鏡頭的穿梭、撫摸光影與森林環境的視觸(haptique)影像,讓觀眾同感含羞草的行動。而在聲音方面,林亮宇的鋼琴音與ASMR耳語般的女聲提問都反覆的勾動觀眾的感官。首章影像所帶來的明亮感,除了詩句中所說的晝夜變換,更包含了對於植物生長環境的濕度、觸感等種種描述。除了實地拍攝的動態影像,也不時會切換到較為抽象的電繪畫面,表現出含羞草受到碰觸後如細微電流般的神經反應,她倒伏在黑夜的月光中,甦醒於曙光透射裡,感官之神則隨著環境顫動。本章節的操作方式也讓人聯想起他們2019年在空總當代文化實驗場「城市震盪」展出的複合式空間沉浸作品《遺產之旅》,當時,他們與催眠師合作,藉由無線耳機裡的ASMR與呼吸的引導,讓觀眾的感官切換至創作者欲置換的「第一人稱」記憶、事件與時空。在劉玗、吳思嶔的合作作品裡,如何能與觀眾有更貼身的互動,也是他們一直嘗試在作品裡進行的實驗。
圖片來源:藝術家提供
圖片來源: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 CC BY 2.0
疆南星
且看眼前的狂笑女王如何下令他擒拿獅子
並不顧他拙於女紅的手將紡錘交付
有別於林奈的分類法多以男性視角進行書寫,達爾文本身則一直是一位鼓勵女性接受教育、在當時代中倡議平權的學者,在他筆下的詩句中的植物也幾乎都是以女性角色或結合陽剛與陰柔的方式被呈現。第二章所指的疆南星原產於歐洲大陸,在其豔麗的花苞中央包著一根花柱,花柱下半部圍著一圈如毛髮的穗狀花序,下緣為雄蕊雌蕊,這個造型特殊的花柱以往也常被視為性的象徵。根據這個特徵,達爾文的詩詞裡引用了希臘神話中大力士海力克斯(Herakles)與第二任妻子翁法勒(Omphale)的關係作為這株植物的形象描述。在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神的混血兒海力克斯不僅具有非凡的實力、勇氣、智慧、技能和技巧,在他的性格屬性中還同時具有男性和女性的特徵。海克力斯曾為了贖罪而成為翁法勒(呂底亞的女王)的奴隸。在受奴役期間,翁法勒則取走他的權杖,披上原屬於大力士的獅子皮草,兩人交換了原有的性別身份,身著女裝的海克力斯手持羊毛紡錘、進行女性的勞動,翁法勒則得到雄性的力量(而在希臘神話的描述中,象徵陽剛的大力士海力克斯其實也曾擁有過幾位同性戀人)。
在疆南星的章節中,劉玗和吳思嶔以實體掃描與3D列印的方式,將等身大小的海力克斯雕塑放入展場內,他們把疆南星的花柱聯想為海力克斯的權杖,穗狀花序則被聯想為故事裡的獅鬃,將大力士的身體套入女裝與高跟鞋內,將花柱的雌雄同體造型置換為海力克斯的手杖,藉由裝束表現出故事中性別流動的狀態。另一方面,他們也切換了在首章中強調手指觸感的單鍵琴音,在疆南星的主場裡邀請兩組不同調性與生理性別的樂手合作,在饒舌音樂創作歌手陳嫻靜對應於畫面字卡的女聲中,疊合傷心欲絕樂團的鼓手陳冠甫節奏明確的鼓聲,將神話人物的敘事重新擺放到陽剛與陰柔交錯的音樂節奏上,藉此表現出性別上的流動與交換。
圖片來源:藝術家提供
圖片來源: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 CC BY 2.0
菟絲子
渾身鱗片的怪物將青年捲入火輪
一圈又一圈,反覆糾結纏繞
驅使痛苦扭動的肢體更緊緊環抱
趁此齧咬不放直到毒沫虐傷
第三章節所描述的菟絲子,本身為沒有葉綠素、主要以寄生狀態纏繞宿主維生的植物。達爾文在此再度借用神話中的角色連接人與自然的想像,他寫出勞孔(Laocoon)在發現特洛伊木馬的詭計後,天神派海蛇絞殺他與兒子的段落,以此回應菟絲子纏繞、絞殺宿主的生命狀態。在詩句中,達爾文以高度視覺化的方式描述海蛇的動作,並將之描繪為狡詐的女妖。而在影像的轉換中,劉玗和吳思嶔將文字裡的視覺性描述轉譯為3D動畫,置身U-108 SPACE內的觀眾先是被八方而來的海水包覆其中,腳下不斷纏繞著似蛇似繩的形象,同時,在旁白中也有一名女性正娓娓道出這個故事的全貌,講述著海蛇如何撲向三位愛人、如何絞殺他們,以此回應著菟絲子的型態。在展場中的3D繩狀雕塑,凝固成海蛇最後絞死三人時的形狀,彷彿牠所殺的愛人們已經腐朽,但由海蛇所偽裝成的藤蔓或繩索卻仍停留在死亡的形狀之中。劉玗和吳思嶔談到,在希臘神話裡的神祇其實更接近人慾望的縮影,在神話中的敘事可以更不受到社會與常規的拘束被反覆傳頌。而對於植物的擬人化描述似乎也有如此的效用,透過擬人的感官及慾望形式的想像,得以去塑造或部分同理自然萬物的生命狀態,讓原本應屬於自然的單一敘事,在達爾文的文字與藝術家的視覺轉譯下,撐開成人、歷史、自然相互交纏的想像空間。
註:文中的詩句翻譯版本引用自展場展出之《植物之愛》章節部分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