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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錄下一檔將臨展覽的鬼魂?談黃奕翔個展「出去一下,等等回來」

王聖閎 | 發表時間:2018/07/31 23:39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8/02 14:42

評論的展演: 出去一下,等等回來 ─ 黃奕翔個展

 

絕對空間的大門入口處,是整個展覽事件的現實(或虛擬)的起點。 圖版▕ 黃奕翔

 

 

事發現場

年輕創作者黃奕翔在台南絕對空間辦了一檔頗有意思的個展:「出去一下,等等回來」。誠如其名,畫廊的鐵門始終是半開的,門上貼了一張與展名相同字句的紙條,述明畫廊工作人員現在暫離,回來之後空間才會對外開放,恢復營運。雖然門口已擺放一盆祝賀藝術家順利開展的花籃,但以台灣民眾多半會謹守公共空間準則的溫馴性格而言,門上字條真的會讓不少前來造訪,卻在門口猶豫徘徊的人們「等會再回來」,甚至,直接放棄看展。

事實上,這只是藝術家的故佈疑陣。它是以空間的越界欲望為起點,勾引觀眾主動拼湊一個又一個看似因果相連(或不相連)的事件線索,最終,形塑屬於他們自己的空間敘事版本。換句話說,即使工作人員尚未回來也不願意白跑一趟,執意「侵門踏戶」的觀眾才有機會不虛此行,也才會發現畫廊的側門其實是可以開啟的。

入內之後,迎面而來的確實是空無一人的行政櫃臺(又或者,與其他同樣「闖空門」進來的觀眾視線相交)。前方牆壁上,裝有一台連塑膠封套都沒拆下的液晶銀幕。再往右手邊看向那面半開的鐵門,可以發覺它附近的天花板上懸掛了兩條金屬吊鉤。後方仍處於開機狀態的數位投影機,正播放門外對街一樓家戶景觀的影像,但畫面極為模糊,暗示吊鉤位置原本可能是有懸掛投影銀幕的。乍看之下,這樣的現場似乎確如門上字條所述,展覽還處於佈、卸展的換檔過程,一切尚未就定位

然而,現場音響裡不斷傳出轟隆的打雷聲,伴隨著幾乎不停歇的《少女的祈禱》樂音,提醒你空間裡確實有某個事件正在發生。牆上螢幕裡快速閃過一位女性工作人員向畫廊空間後頭走去的身影。順著她的步行方向察看,會見到一段她將後方庫房拉門推開的動態影像。畫面中,她正賣力將那盆沈重無比的祝賀花籃分次扛運出來。但是宛如緊箍咒一般的《少女的祈禱》似乎又催促著她,還有其他繁雜的行政庶務等著處理。投影機以等比例對位的方式,將整段影片直接打在深黑色的拉門上,顯示這位工作人員所做之事就發生在影像投映的同一個地方。只是你無法確認這是稍早拍下的畫面,還是許久之前就預錄好的存檔。

最後,順著她往正門口拖動花籃的方向看,牆上裝有另外一個不知是拆卸到一半、抑或即將安裝完畢的液晶銀幕壁掛架。若是選擇將旁邊的耳機戴上,你會聽見一聲充滿戲劇性張力的器物破裂巨響,彷彿就發生在你駐足位置的正後方,只是這事件的最終高潮沒有任何畫面。儘管你能合理推斷,就是那盆祝賀花籃在搬運過程中打碎了。但倘若如此,完好如初擺放在門口的是請人重新送來的複製品嗎?又或者,無論是花籃破裂的確切時間點還是事件本身的真實性,都是啟人疑竇的;聰敏的年輕創作者不過是藉由各種(看似)相互呼應的影像與聲音,拼貼組裝出一場「佈展事件」。

 

無論拍什麼、錄什麼,就把它放回原處

這可說是黃奕翔版本的「佈展中」(若是對照李基宏2017年在耿畫廊的個展,會是很有意思的跨世代閱讀。)但他顯然對突顯此時此地(here and now)特質的「場所精神」更加情有獨鍾,也更加重視如何讓空間本身說話,而非將影像視為單純的說故事載體。

不妨說,在絕對空間裡所上演的「一切尚未就定位」, 其實是將整個展場都捲進去的一種例外狀態,既真實又虛構。表面觀之,畫廊的鐵門還沒拉起、作品還沒安裝設定好、畫廊的佈展工作人員也還沒回來。因此展覽還未真正開幕(on show),所謂的「出去一下,等等回來」昭告原本應當要發生的藝術事件,現在尚未降臨…。但如果我們仔細推敲藝術家精心布置的四個主要線索:兩個用來懸掛投映銀幕的金屬吊鉤、一台偶然能瞥見工作人員走過的液晶螢幕、一段無法知曉真實原委的器物破裂聲響,以及最後,事件發生時間點成謎的一段搬運花籃的影像,這一切全都指向各種不在場的人、事、物的鬼魂身影(影像中,畫廊行政小姐如鬼魅一般的存在,尤其明顯)。而整個空間其實就是以各種形式的缺席交織而成的一件「事件—裝置」,供觀眾反覆體驗、揣想它們彼此之間的因果關係。

以黃奕翔自己的話來說,他採取的基本方法即是「無論拍什麼、錄什麼,就把它放回原處[1]」。正如同展覽裡的第一件作品,僅僅是將絕對空間對街的家戶景觀以原尺寸的方式疊映回去,便能讓觀眾產生不知是預錄影像,還是實時影像的錯覺。簡言之,正是這種「放回原處」的影音操作策略,更加突顯那些本來應該在那兒,但現在已缺席(又或者被巧妙竄改)的事物,繼而為觀眾創造一個「在現實旁側,但與之有別」的特殊閱讀間距;既能提醒觀眾重新感受空間的細緻紋理,也能讓人們重新覺察自身在觀看或聆聽當下的在場性。

這種「閱讀的間距」在第二件作品裡格外明晰:我們看到藝術家同樣以「放回原處」的方式拍攝一個裝設在尷尬轉角位置的壁掛架,並且讓畫面中的轉角切線與真實空間中的切線對齊。這讓液晶螢幕看上去彷彿只有外邊的框,而我們好似透視了面板,直接看到這台電視後方的壁掛架。猶如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一個名為「人類的處境」(The Human Condition)繪畫系列[2]的當代錄像版本,這樣的畫面既能讓人清楚觀察到「被液晶螢幕所呈顯的空間轉角」,也能意識到「被它所遮蔽或編造的展場原樣」。只是,不同於馬格利特純粹透過2D平面所展開的真實與再現之辯證,「出去一下,等等回來」顯然更為重視觀眾在感受當下所體認到的現場性,如何「內摺」進作品本身的虛構時空;又或者,如何讓搬運花籃的事件性(和虛擬性)滲透到展場裡,從而擾動觀眾對場所本身的既定認知。無論如何,這都讓黃奕翔的影像、聲音與敘事,與絕對空間形成一種既平行又混同的緊密關係,繼而一方面彰顯出空間裝置自身的場域特定性(site-specificity),另一方面,也巧妙地回應了一個影音播映事件的創造,究竟該不該強調其地方性(locality)的問題。[3]

 

 

無限推遲的「等等回來」

不過,這檔展覽真正令人激賞的地方,其實並非上述這種場域特定性的當代回歸,畢竟國內外已有不少創作者積極運用影音科技媒介,塑造空間敘事的多重閱讀策略。譬如日本高山明(Takayama Akira)與Port B團隊的〈北投異托邦〉,以地圖踏查、散文閱讀和耳機聆聽,讓參與者自動在腦內形成虛擬的歷史劇場。又或者加拿大藝術家Janet Cardiff於2012年卡賽爾文件展展出的《舊火車站漫遊》(Alter Bahnhof Video Walk),以手持Ipod的方式,提供參與者平行於眼前現實的視聽文本。如果從場域特定性的角度解讀,黃奕翔的個展也只是當前這波創作趨勢的一份子而已。

「出去一下,等等回來」的真正特出之處,在於它創造一種屬於時間意識層次(而不只是空間場域層次)的閱讀間距;從展名到具體的影音裝置,它透過各種形式的缺席,暗示一個原本宛如例行公事一般的時間意識,現在被徹底懸置了。這種時間意識與畫廊空間的營運邏輯,以及藝術行政本身的工作庶務、勞動內容息息相關:開館、閉館、佈卸展、掛燈、打掃、聯絡、開啟或關閉影音機具…。這些事情日復一日、行禮如儀地進行著,彷彿從不會遭遇罷工的一天;它們既是構築藝術世界各種展演活動的一切前提,同時也是宛如畫布基底一般的隱形存在。

但現在,透過介於現實事件與虛擬表演之間的曖昧宣稱,「等等回來」卻形成一則無限推遲的宣告。因為無論我們何時造訪,這位宛如鬼魅般活在錄像的平行宇宙裡的畫廊行政小姐,永遠都不會現身。這並不是說,黃奕翔邀約合作的這位專業演員巫明如小姐不會來到現場看展,而是在某個嚴格意義上,她所擔綱演出的畫廊行政就像電影《土撥鼠節》(Groundhog Day,或譯《今天暫時停止》)裡的氣象主播,永遠活在「永恆的同一天」,活在動態影像的銜尾蛇迴圈裡。展覽本身創造了一個等待著伊人、伊人卻永遠不會歸來的懸念;一個永遠處在「將臨」狀態的開館前一刻;一個既不屬於過去亦不屬於未來,只剩「當下」(the present)不斷復返、擴延的怪異時間夾層。在此,原本被預設一檔接一檔做下去的時間意識被迫(暫時)停擺、事件化,而藝術行政的勞動身體也被內摺到作品裡,成為到訪人們無法忽視的主角。當然,正如同「出去一下,等等回來」本身還是有展覽期限,被藝術家卡進錄像迴圈裡懸置的例外時間,終究會有重新流動的一天。但藝術家巧妙地以影像、聲音,及空間敘事創造如鬼魂一般的事件,並藉此劃開一道時間的裂口,讓我們從中思索「在藝術世界裡,究竟什麼是被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 

簡言之,這是一檔讓空間本身說話的展覽。甚至,就黃奕翔在座談上表露他與絕對空間的特殊淵源和情感來看,甚至也能說是一檔向絕對空間致意的展覽。但即使如此,我認為他從沒有弄錯藝術創作真正應該敘說的對象。即便透過精心設計的影像與聲音突顯絕對空間本身的場所精神,但「出去一下,等等回來」昭告的依舊是人的賦歸;畢竟,真正能夠讓一個空間活起來的,始終是每日維繫它的人。

 

 

 

 


[1] 引自藝術家與我訊息往返時,對展覽操作方法的延伸說明。

[2]該繪畫系列的主題都非常類似,全是前景的窗前擺放一幅畫作,其內容正好就是窗外風景的再現。且如果不是因為畫架與畫布邊框的存在,畫作幾乎就要與後方的風景相接連。這個系列無疑蘊含了「再現可否等同於現實?」的基本繪畫之思。

[3] 關於錄像裝置在當代是否必須強調其場域特定性的問題,請參閱拙文,〈在一枚導彈視野中顯影的島嶼:談吳其育的「時間91平方米」〉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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