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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山剩水」── 零光片羽的城市景觀

Author: 莊棨惟, 2021年03月15日 00時21分

評論的展演: 殘山剩水─我們的城市失敗了嗎?Broken Landscapes: Have Our Cities Failed?

一直很喜歡忠泰美術館,其關注建築、城市發展、社區營造,以及人與空間的關係,引進國際的視野並以當代藝術的語彙去展示建築城市作為生態體,是別緻、精巧又風格專一的美術館,每次看展都是一種享受。

 

這次「殘山剩水─我們的城市失敗了嗎?」由知名策展人胡朝聖所策劃,含括了十二位藝術家的創作,並分成五個子題去討論展示面向,分別是:一、消失以及不可見的存在;二、破壞與重生的極致風景;三、囚禁所和寄生之處;四、他者戰場;五、明日預言的應許之地。並主要透過裝置、錄像、攝影及人造物作為展覽肌理的呈現。

 

這五個子題根本地將參展作品與本展覽的提問,作一個分類跟釐清,以後設的立場來為展覽下一個結論標題,並試圖從作品的互文對話中創造更多的可能思考面向。

 

從城市的紋理出發,「消失及不可見的」,是那些我們所忽略、或是被城市這個有機生態體所遺忘卻構成我們日常生活的,被習以為常的物件、系統。「破壞與重生」,則以一種旁觀的角色去欣賞景觀,將日常生活中存在的奇觀,以錄像、攝影或是再造的方式去重新演繹,並冀望破壞與重生的循環。「囚禁所和寄生之處」,則是將視野放回人身上,人的處境被藝術家近身地觀察、取樣,帶著浪漫的想像跟人類學情懷。「他者戰場」則是以張立人的作品作為啟發,這些美輪美奐的建設、順暢的交通、便利的生活,都是個人或集體戰鬥的結果,或是被人所戰鬥的對象。「應許之地」則是解析城市的必要組成,尋求一個未來的城市圖像、明日的預言。

 

儘管策展論述精闢扼要、選件精彩,可惜每個藝術家所呈現的作品數量不多,而精闢的策展論述,也令觀眾容易理解套入詮釋方法,但是太過切合與貼近,也有可能缺少了讓展覽與觀眾對話並獨自思索的空隙。令人驚豔的是,受限於忠泰美術館固定的硬體空間,每一次展覽都在挑戰如何在這樣的回字型展廳中突破,如打破天井、重建展牆、甚至是下挖地板,而本次展覽在大廳、樓梯、過道以及廁所跟電梯之間的空間,也都做了十分有趣且大膽的應用。

 

以張立人的作品〈戰鬥之城第一部:台灣之光〉模型作為大廳的迎賓作品,十分吸引人,我曾經在2018年的台灣美術雙年展看過其更為大型完整的展出,藝術家將台灣的街景、校園、日常生活景觀給模型化,而我們也因此擁有了全知全能的視角去俯視這些景況,讓我們得以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處境跟模式。

 

張立人 ─ 〈戰鬥之城第一部:台灣之光〉模型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張立人 ─ 〈戰鬥之城第一部:台灣之光〉模型

 

而「他者戰場」或許是延伸自「他人即地獄」的概念,去陳述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因為彼此的存在進行各種戰鬥,而「台灣之光」這樣的名譽,或許是建構在更加龐大的意識形態、利益以及需要之下,隨時可以被拋棄或是被犧牲。可惜的是,與之共生的影片在展場深處展示,沒有辦法立刻拉著觀眾進入戰鬥城市並產生有機的連結,反而如同建築模型一樣被嘖嘖稱奇。

 

石孟鑫 ─ 〈T〉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石孟鑫 ─ 〈T〉

 

進入主展場前的樓梯下,是石孟鑫的〈T〉,之前在高雄獎看他的作品是在館方木作的一堵死角中,而這次的呈現則結合了忠泰原有的空間而進行現地製作。石孟鑫在創作的選件上總是帶著幽默,以鐵皮圍籬、不鏽鋼欄杆,甚至是鍋碗瓢盆,都令人回憶起在城市間行走時所遇到的、擠壓推擠而不知所措的狀況。

 

你我都有這樣的生活經驗,怎麼馬路走到一半就被封起來了;行人專用道走一走就走到機車專用道上;跟著Google地圖穿過大街小巷,卻被堆放在住家前的鍋碗瓢盆弄得步履維艱;走進老舊的市場裡探險順便造訪文青小店,一個回頭卻被眼前龐雜且具有生活痕跡的家居事物圍了起來。然而,相較於這樣的生猛體驗,在美術館中的呈現仍因畫面的整潔而形成燈光下的奇觀,缺乏那樣的力道去直擊觀眾。私心覺得若是能作成水泥鋼件的叢林阻擋在觀展通道中就好了,才能令我們正視那些好像消失卻不可見的存在。

 

在上樓之前,陳界仁的《中空之地》則是在展覽中唯一的暗間內,以精湛的詩意語言及迷魂的鏡頭,陳述了一個在龐大的(資本主義或是其他的)結構下,處於失語的我們以及總是他者的戰場。

 

陳界仁 ─《中空之地》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陳界仁 ─《中空之地》

 

於大未來林舍畫廊的網站上,我們能閱讀由胡清雅所寫的詳盡評論 ─「藝術家陳界仁的《中空之地》表達出在當今的資本權力與政治治理的共謀運作下,使越來越多人深陷成『全球監禁、在地流放』的泛派遣工,勞動者彷彿生活在一個不上不下、沒有出口的中陰之所。」

 

也可以參考公視紀錄片平台上的介紹。

 

「殘山剩水」主視覺牆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殘山剩水」主視覺牆

 

本此展覽主視覺牆的燈光設計實在很美,而左側就是吳燦政本次展出的《#漫遊者004》。我個人十分喜歡這件作品,藝術家利用其長期收集的環境聲景,搭配紅外線雷射水平儀去營造出像是藍圖、透視圖的效果,甚至能嘗試引用自藝術史的傳統,去重新演繹了空間的理解方式,並將空間以不同的方式、邏輯而開啟、遮掩,讓我們忽略那些既有存在的物件,如冷氣孔、監視器、門廊、立柱、天花板輕鋼架等,而重新去想像將空間開摺的可能。

 

吳燦政 ─《#漫遊者004》 (攝影:Oscar Lin)
吳燦政 ─《#漫遊者004》

 

搭配著環繞著觀眾的音響、如同沉浸式的,並十分大膽地運用廁所、辦公室、電梯、逃生出口等共享的過渡空間,完成了強烈的儀式感與空間轉型,完美地與子題「消失以及不可見」的存在特性呼應。

 

韓國藝術家徐道獲的作品《羅賓漢花園,伍爾莫爾街,倫敦E14 0HG》,與子題「破壞與重生的極致風景」也完全地契合。此件作品的創作受到許多重要且權威的藝術機構、單位支持,在2017年時,位於東倫敦的「羅賓漢花園」這個著名的粗獷主義集合住宅即將被拆除,而知名的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委託了徐道獲進行創作,並且在2018年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展出,之後又在2019年回到倫敦展出,並受到Victoria Miro、Lehmann Maupin等知名畫廊的協助。

徐道獲 ─《羅賓漢花園,伍爾莫爾街,倫敦E14 0HG》(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徐道獲 ─《羅賓漢花園,伍爾莫爾街,倫敦E14 0HG》

 

在這集合式住宅即將被拆毀的前夕,藝術家租用了三層樓及兩間住戶的室內裝潢,進行全景影像的紀錄,室內如同時光凝滯、室外則是大型的機具正在拆除建築。倫敦這波興起的粗獷主義集合住宅,在建築史上具有極大的意義,這樣的社會住宅(儘管不全都是粗獷主義),現今在倫敦仍隨處可見,但千篇一律的室內配置/裝潢仍會因居住的家庭/個人而代入了不同的生活痕跡。透過藝術家的視角,我們看見了人在空間中所能發揮的個性,以及個人/家族生命史,展現出在這種極其功能性、高密度的居住環境下,人如何棲居如詩。

 

豬股亞希 ─《為何不給寄居蟹一個避風港呢?》 (攝影:Oscar Lin)
豬股亞希 ─《為何不給寄居蟹一個避風港呢?》

 

豬股亞希的作品《為何不給寄居蟹一個避風港呢?》,則是以3D列印的合成樹脂設計出各種寄居蟹的殼,直接地比喻人的遷徙狀態與寄居蟹相同,每個殼上都雕著各種城市景觀。作為難民、顛沛流離、沒有國籍、沒有土地或是沒有家鄉的人來說,以寄身之意寄居在那些晶瑩白淨又甜美的夢幻之所,如同海市蜃樓。

 

安德列亞‧格爾斯基 ─〈東京〉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安德列亞‧格爾斯基 ─〈東京〉

 

安德列亞‧格爾斯基 (Andreas Gursky)的〈東京〉,則以巨幅全景的攝影去呈現眼前的景觀,尤其是〈東京〉這件攝影以一種特別的視角平視或略有俯瞰。展覽手冊中的介紹表示 ─「城市中擁擠的居住空間與遠方的現代大樓交融在同一畫面,如同大賣場裡乾淨、多樣性的選擇,表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疏離感」

 


藝術家利用大尺幅的創作,將視野中的犄角一致攤平,使畫面中的生態、關係、紋理,甚至是交通經濟、人的生活軌跡,可以被觀眾以一種直觀、全然的視野進入。可惜本次展覽只有單件展出,無法展現其完整的創作脈絡跟風采,推薦讀者可以欣賞這部由倫敦Hayward Gallery所拍的短片介紹

 

利安‧摩根 ─《紀念碑》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利安‧摩根 ─《紀念碑》

 

利安‧摩根 (Liam Morgan)的《紀念碑》,則是運用如同光雕的概念,卻更加簡單有力地成為一種看得見的行動跟呼籲。如同目前緬甸所發起的#100projectors抗議運動 (在FacebookInstagram的聲浪),透過這樣的行動去重新賦予這些在繁榮市區中,因為老舊、產權紛爭、事故意外而形成的廢墟大廈,那些被視為城市發展的毒瘤、都市計畫的眼中釘,建築背後的歷史、政治及經濟背景。

 

廖建忠 ─《3/2》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廖建忠 ─《3/2》

 

廖建忠本次展覽所呈現的新作《3/2》、《離群物》十分的精準且幽默。特別是《離群物》,立刻令我想起在職場中常常遇到,那些前人們所留下的混亂且無意義的設備、制度、措施,問遍了所有同事跟前輩都無人知道的由來,機構中就只能這樣容許各種系統、管路以及未知的設施共融在一起,無法利用且無法辨別。

 


廖建忠 ─《離群物》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廖建忠 ─《離群物》

藝術家甫於1月結束在毓繡美術館的個展「現場」,並為忠泰美術館進行現地製作,完美地複製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樓梯,內斂的扶手跟高級石材的止滑嵌板。華美的階梯誘使人走上去,然而一轉身,卻發現前方無路,未來何去何從。於是,在這樣的凝視下,空間功能性的存在與否產生了不知所措的疑惑。

 

賈茜茹的《物品命名計畫》,則是讓沉靜的展間有了一些活潑的色彩。這個計畫始於2013年,之後2016年在「福利社」藝術空間也有展出,關於獨處以及蒐集癖,在疫情的當下其實非常具有時代精神。

 

賈茜茹 ─《物品命名計畫》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賈茜茹 ─《物品命名計畫》

 

藝術家布置了一隅室,角落、牆邊皆堆滿了日常用品或是生活器物,我們像是突然踏入了某人的親密居所、一個常常在街頭上遇見的囤積病家屋場景。像是無意間行經某些透天厝的門口,而被那些堆積並傾洩而出的無數雜物,給突然拉進了他人的生活回憶中。在展間內,觀眾可以用拍立得為特定物品拍照後,留下照片以及自己的名字並取走該物品。以名字作為詩意的交換,而讓城市或者居住的本質更為有機,交換記憶、交換經驗,物件的存在以及人的生活從這樣的實踐中被重新看到,也或許套入至子題「明日預言的應許之地」。應許之地何在?或許就是人的所在。

 

袁廣鳴老師的《日常演習》非常經典,也無須過多置評,容我引用嚴瀟瀟所撰寫的評論文章一段 ──

 

「萬安演習卻是透過政令直接作用於城市的物理空間,將反常之景推向日常、將日常推向一種極致,於《日常演習》影像中呈現的是高度發展的城市樣貌,指向的卻是與之矛盾共生的戰爭,這種『日常化的戰爭』更擴及政、經層面的種種霸權狀態,這是透過展示獨特時空下的城市景觀而撥響的弦外之音。」 嚴瀟瀟(YAN XIAO-XIAO)  2018.04.03

 

在《棲居如詩》的創作後所延伸出來的系列概念,將日常生活以特效、剪輯、後製,或是以編導劇場式的呈現,去想像人類社會的未來,一種後末世的城市樣貌可能。

 

袁廣鳴 ─《日常演習》 (照片取自忠泰美術館網站)
袁廣鳴 ─《日常演習》

 

何孟娟的《魏斯貝絲計畫》,是藝術家用非常長的時間耕耘而出,從2013年受ACC(亞洲文化協會)獎助而赴紐約駐村開始,透過近距離的共同居住相處,開始挖掘這些藝術家們的身後故事,並去探討大體制下,人的處境。

 

何孟娟 ─《魏斯貝絲計畫》 (攝影:Oscar Lin)
何孟娟 ─《魏斯貝絲計畫》
該作品於2014年在非常廟進行階段性展出,2016年獲國藝會補助,在2017年完成近5年的計畫後於双方畫廊展出。這計畫的呈現為本次展覽多添增了人的存在意義,並去探討「人變老」以及「藝術家變老」這兩件事實的重疊性意義是什麼?

 

我覺得尤其感動的是,展覽中呈現了整個計畫的宣言跟來龍去脈,甚至是那些相關報導的剪報,使欠缺公民社會討論實踐的台灣能引以為鑑。我們可以瞭解在長照議題、高齡化、獨居人口這樣的社會議題中,如何進行價值判斷、集體決策,以及價值觀的思辨。藝術村、藝術聚落,與國宅、青銀共居、長照中心等場所,去除了藝術家的身分之後,老人的處境是什麼?很慶幸展覽最後是以人的關懷,以及人的溫度作為尾聲。

 

最後,關於此展,我總覺得還有些意猶未盡,或是期望能被談到的議題,我概略如下。

 

與去年5月在當代藝術館所展出的「穿孔城市」相比,忠泰此展的呈現維持著其一貫色調,精準且節制的藝術語彙以及豐富的世界觀點。然而,相較之下卻缺少了一些台灣的元素,或是更為生猛批判的力道。

 

此外,在討論該主題時,我由衷地期許看到「都市人類學」的文本引用甚至是行動介入,當我們展開了提問,「我們的城市失敗了嗎?」,我想是可以試著談論著《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儘管藝術家切入的語彙或是方法學上,都或多或少與之相關,然而很可惜沒有辦法讓觀眾更近身地閱讀這些文本的引用。

 

更甚者,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身分,也令人期待可以看到更多建設公司的觀點,也能試著回應社會大眾妖魔化建商的言論。總希望可以看到私人企業在介入公眾生活的行動中,如何協助營造一個更好的社會,以及在都更、都市設計上的參與。也因為缺少了這樣的立場或是視角,步出了明亮的展間以及人造景觀下的城市,我們在展間中所享受的那些精巧設計的門窗、巧妙收納的空間、內斂設計的語彙,修飾的輕鋼架與白淨的大理石磁磚,終究只是展場中的片羽吉光。

 


步出了美術館,我們或許往西,路過高架橋下的加油站、路旁零散堆疊古玩的攤販、光華商場所經歷的拆除與改建、逸仙公園旁莫名龐大的空地作為著遊覽車停車場使用。又或者向南方前進,行經高架橋下的玉市、花市,待價而沽的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土地,盛開的杜鵑花旁是戒備深嚴的仁愛官邸跟仁愛帝寶。我們的城市失敗了嗎?在無法辨明的土地使用、分區管制、都市重劃、都市計畫、都市更新等重重策略下,我們儘管生活在其中,卻離城市愈來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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