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解殖與地方賦權:「馬祖國際藝術島」裡的鄉音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鄭文琦, 2022年02月19日 17時51分
評論的展演: 馬祖國際藝術島——島嶼釀 、 「地下工事」計畫
1.
由連江縣政府與中華文化總會共同主辦的首屆「馬祖國際藝術島:島嶼釀」(以下簡稱「藝術島」)2月12日在南竿島的馬祖民俗文化中心開幕。這個由41組藝術團隊與在地組織共創、策展意象涵蓋「四鄉五島」[1] 的大型藝術盛會,是以十年為單位進行擘劃,且不同於臺灣本島各縣市已確立風格的國際雙年展或地方藝術季,強調在解除戰地任務30年後,將當代藝術融入教育、建築、設計、社區營造的多線並進。而在此次的「藝術島」中,分屬八個單元的不同計劃集中在南竿島、北竿島、東引島、東莒島上展示,其中又數在南竿島上的26個項目為最。
圖:邱承宏,採光(北竿后澳老宅),《地下工事》;山冶計畫提供
南竿島是馬祖四鄉當中最大的島嶼,也是其行政中樞以及往返臺灣(或馬祖其餘諸島)的機場或轉運港口)所在地,更是觀光遊客造訪馬祖島時的第一印象。在此,我將以林怡華所策展的《地下工事》單元中的作品,作為馬祖國際藝術島當中的主要藝術策展案例,輔以部分同樣在南竿島的藝術作品進行主題討論。本單元的藝術家包含曹楷智、廖建忠、邱承宏、劉致宏、陳飛豪、丁建中、Liam Morgan等人,除了廖建忠、劉致宏和邱承宏的作品以外,其他作品都在南竿島最西邊的77據點坑道內部展示,而觀眾在欣賞作品之餘,也更能充份地感受到隨時面臨敵人威脅的壓迫、肅殺氛圍。
圖:曹楷智,地下的故事:永夜淘光(南竿77據點),《地下工事》;山冶計畫提供
身兼《地下工事》顧問的曹楷智是馬祖當地的資深藝術家。曹楷智從2018年起認養馬管處委外經營的77據點,並將廢棄據點與坑道逐漸轉變為結合教學與展示的藝文場所。[2] 這次他受策展人之邀,在狹小坑道裡展示的〈地下的故事—永夜淘光〉,在仿舊式煤氣燈造型的光源與沙土堆疊出身體勞動的意象之餘,亦保留了地下坑道用以消音的紋飾造型與有如時光停滯的冷戰痕跡。再沿著管線通往Liam Morgan以動力裝置驅動光源和植物盆栽共生的人造景觀展間,這些被闃黑包圍的熱帶植物是從南方來到北方的島嶼,必須依靠數位光源與人力澆灌才能勉強存活,彰顯的是戰爭威脅時(長期)身處地下的心理孤絕及壓抑。
圖:丁建中,靜候之景:馬祖列嶼(南竿77據點),《地下工事》;山冶計畫提供
處在時而迂迴、時而低頭前行的通道內,從砲擊口滲入的初春氣息也是無比潮濕的。丁建中近年致力於開發乳白感濕油墨,這種特殊印刷材質也成為他的作品〈靜候之景:馬祖列嶼〉的顯影媒介,猶如終年數月被霧氣所籠罩的散落礁嶼,靜靜地守在靠近炮擊口的綠蔭包圍著的空間裡等待遊人。這些利用島上坑道天然環境呈現的裝置作品,也為初次造訪馬祖的遊客搭起一個完美的佈景。在此佈景上,廖建忠以本地常見的紅花石蒜為造型靈感、使用榴彈炮管設計的大型戶外雕塑,和劉致宏結合吸引魚群的燈光和聲音控制、講述聽音辨位的捕(黃)魚傳統的〈漁火〉,也分別引導遊客進一步地走出坑道,探索軍人紀念公墓(珠螺村)和山隴排練場(原「中山堂」)兩個同為軍方空間經歷轉型之混合場所意象。
圖:劉致宏,漁火(山隴排練場),《地下工事》;山冶計畫提供
2.
由於馬祖列嶼居民大多來自福建省的東部沿海,到處聽聞的馬祖話正是閩東語變體(即馬祖閩東語)。閩東語是福建福州、寧德甚至浙江南部使用的語言,這使得本地跟以台語(即臺灣閩南語)為主流的本島文化明顯有別。儘管如此,馬祖話和閩東語之間的差異,就像是台語和泉州、漳州福建語的差異,成了島民落地生根的見證。在歷經長年管制又開放交流後,新一代的馬祖話原本漸漸式微,但在2000年臺灣政府明定馬祖話在交通工具和機場等公共空間的播報使用、2019年被列為法律保護對象與課堂必修語種後,其命運也迥異於同源的閩東語。[3] 對我來說,這座以「風土交會」[4] 作為主訴求的「藝術島」如何通過馬祖閩東語的語境或媒介再現「地方性」,便成了這趟行程中意外的收穫。
圖:廖建忠,珠螺村藝術裝置,《地下工事》;山冶計畫提供
如果我們把「戰地解殖」與「地方賦權」視為此次藝術策展關注的雙重框架,那麼,馬祖閩東語就成了藝術家探索地方性的媒介。而在視覺性主導的眾多項目中,最能展現此種媒介性的作品莫過於《傾聽島嶼的聲音》參展藝術家蔡宛璇在53據點展示的〈鄉音為響—言吾言寺〉和〈鄉音為響—有些字詞像鑰匙〉—後者的文字取材自馬祖作家劉宏文所出版的《鄉音馬祖》一書(劉也是《地下工事》的另一位在地顧問),在此引述《馬祖日報》上的報導:「創作者擇其文字世界中若干與過往島民集體記憶交相映照的平話(閩東語)字詞,聽得懂的地方人或福州語使用者、聽不懂的地方人或對這個語言感到陌生的異鄉人,將在當中各自捕捉一些物質性的獨特音聲。」[5]
圖:蔡宛璇,鄉音為響—有些字詞像鑰匙;《傾聽島嶼的聲音》(53據點);蔡宛璇提供
透過劉宏文為陳飛豪的〈水流之神〉譯寫並任配音的旁白,馬祖話充分展現了念白聲韻的迷人之境—就像詩人格里尚(Édouard Glissant)所說的「不透明性」(Opacity)—在看似「散文電影」(Essay Film)結合民俗采風的影像織物之間,既遮蔽又彰顯「你們」與「我們」的異與同。在〈水流之神〉裡,我們聽見以閩東語口述的媽祖、上惠林女帥、山西靈台公、玄天上帝、西莒陳元帥、楊公八使等不同神祇。但這裡不只談論其生前善行或身後神蹟,更以「水流」意象作為海上列島諸神的信仰共性(「水流」在此指向海上的「水流屍」、或文革時其漂流至此的「落難神像」)。而不同於臺灣島上的主流信仰,媽祖在南竿島上「靈穴」得道飛昇的「變體」信仰,也呼應了馬祖話作為閩東語「變體」的多重文化印記,照見輾轉流變的地方性樣貌。
圖:陳飛豪,水流之神,《地下工事》;鄭文琦提供
至於「不透明性」,格里尚是這麼說的:「不僅要認同差異的權利,還要更進一步地認同不透明的權利,這種權利不是封閉在某種不可滲透的獨裁專制之內,而是存在於不可減化的單一性之內。…不透明並不是晦澀…它已無法再做減化,而這正是針對參與及融合的一種最為持久的保障。」[6] 我認為,「藝術島」的策展正是要解讀為這種認同「不透明性」權利的體現—它體現在馬祖的36個礁嶼的不可化約性裡,以及在認同不透明的權利所不相容於的獨裁專制外。正是在這層意義上,操著馬祖閩東語的媽祖,體現了與操著台語的媽祖信仰一致認同的共性,最終,祂(們)也就成了兩座(或更多座)島嶼之間得以求同存異共生的陰性認同表徵了。
[1] 四鄉為南竿、北竿、莒光、東引鄉;五島為南竿、北竿、西莒、東莒、東引島。據維基百科,馬祖列島隸屬於中華民國,位於臺灣海峽北方,距中國最近點約9.25公里。但「馬祖」是由36個大小島礁所組成的地理概念,如文史工作者廖億美指出「『馬祖』是一個集合概念與指稱,早期各島間並沒有密切往來,生活方式也有所差異。」見〈「我們」如何形成一個「馬祖」?〉,《新活水》2022一月號。
[2] 見「77據點委外 在地藝術家曹楷智認養變身全新藝文場所」,《馬祖日報》報導,2019年5月5日。
[3] 「2000年3月31日,《大眾運輸工具播音語言平等保障法》通過,馬祖話被列為連江縣的大眾運輸工具並用播音語言之一。⋯ 2019年1月11日,《國家語言發展法》通過,作為中華民國本土語言之一的馬祖話成為法律保護對象。馬祖話將於2022年成為連江縣學生的必修課。」見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A6%AC%E7%A5%96%E8%A9%B1
[6] Édouard Glissant,Betsy Wing英譯,Poétique de la relation(關係詩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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