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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紀元的遠古存在主義-《大神魃-世界之夢》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06/26 22:47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7/23 16:12

評論的展演: 2019臺灣戲曲藝術節—《大神魃•世界之夢》

圖版提供|拾念劇集     攝影|Mile End Photography

對我來說,《大神魃-世界之夢》是一齣真切純粹的東方存在主義之作。在此無意漫談西方存在主義與佛道哲學之間的呼應──儘管我們早已習慣於劇本裡沙特、卡謬、貝克特的世界,但從《大神魃-世界之夢》中感受的,卻是另一種深植於東方美學,如山水畫既凝結又無盡蔓延的時空,如真實與夢境相融、虛幻與本我交替的莊周夢蝶。無有相映,留白是真意,幻夢是實景,而毀滅也正是世界重生的契機。

《大神魃-世界之夢》名為「超神話首部曲-行板」,和2016年首演的二部曲《蓬萊》之間關係確實是有些令人困惑。看戲前聽友人形容此劇作為「黑盒子實驗劇場版的《蓬萊》」,個人倒認為貼切許多(考量創作先後順序,或該說《蓬萊》為大劇場華麗繁複版的《大神魃》)。此次拾念劇集在戲曲中心小表演廳演出版本,「脫胎」(依節目單所言)自2009年法國外亞維儂戲劇節演出版本,在敘事情節上看不出「三部曲」傳統定義常見之線性結構延續性,反而在題材情節方面多有類似引用:兩者故事皆始於大戰之後,主角旱魁/刑天流落蓬萊/東海小島,不得不踏上一段尋頭/返鄉之旅;旅程中遭遇人類、魍魎、精衛、河伯,自《山海經》招喚的遠古神怪紛紛現身,為這時空凍結的神話世界開展出瑰麗場景。

如此一來,所謂首部曲、二部曲,與其說是人物情節的先後因果,更近似於形式實驗的多方推進。其中最大特色自然是作曲許淑慧融合南北管曲調的新編音樂,以及編導李易修接合閩南語、客家話、廣東話與蘇州話所創造的全新語言,以此蘊化出一個有別於現世,卻非憑空想像、全然虛幻的神話世界。值得一提的是,儘管《大神魃》原版創作早於《蓬萊》,情節、手法、場面也未如後者來得複雜,其在形式上的實驗卻已十分成熟。「黑盒子小劇場版」的神話,只用了兩位絲竹樂師(許淑慧、廖梒瑜)與三位來自不同背景的演員(聲樂家施璧玉、踢踏舞者蕭楨潔、劇場演員王詩淳)。表演者非以固定角色現身,而是藉面具表演,在眾多神話人物間交替身分。在此,我們看見的不是「個人」(無論是作為表演者或角色)特色混搭的拼盤,而是細細抽解上述各種表演脈絡的基本原型,找出類似質感的元素並加以融合,排列組合出一套又一套豐富的表演語彙。某方面而言,此舉也類似李易修融合多種語言自創「神話語」的手法。舉例來說,南管琵琶的彈撥節奏與踢踏舞的腳步拍點自有某種對照,又或者如二胡擬人聲的高頻如何疊合南管嗓音;在這樣去脈絡、跨文化、回歸基本元素的身體感中,也令人聯想到在科技數位時代以前的傳統文化,往往以肉身進行「不插電」的實踐,舉凡共鳴腔的運用、身體動能在發聲與舞動之間的連動,似乎的確存在著某種超越地域疆界與文化血脈而可互相援引的「原型」構成。以此指涉此「昔在、今在、永在」(容我借用《聖經》一語來比喻超越線性時空的所在)的神話世界,自是相當貼切。平心而論,旱魃流落至仙島蓬萊,在沉睡的遺忘中回溯尋鄉(崑崙)途中所遇到的人事物,其中情節與登場人物不免落入些許單調重複,反倒是藉表演語彙之驚奇絕妙與豐富多變,撐起了旅程的漫長連綿。

圖版提供|拾念劇集     攝影|Mile End Photography

如標題「世界之夢」所暗示的,旱魃的旅程也是一場「遺忘之夢」,是在虛實之間步步探問自我之夢。若說莊周夢蝶告訴了我們,如何在夢與真實的縫隙間窺見自我之可能,《大神魃-世界之夢》同樣以此映照了生存之弔詭。《蓬萊》的刑天是無頭找頭,《大神魃》的旱魃則是流落他鄉;然無論是頭還是故鄉,兩者真正欲尋的皆是自我──或更精準地說,是「自我」的存在。只不過,自我又是什麼?我們是因何而存在呢?若我們存在的目的,違背了我們存在的本質與動機,我們是否還能存在?聽起來很玄。於是,我們納悶著所到之處皆是乾旱的旱魃,為何卻撐著一把破傘?為了恨而生的精衛,沒有了東海可以恨,它的存在還有意義嗎?注定帶來毀滅的女神,最終又怎能創造新世界?若說世界毀滅了,只剩下「吾等」,那麼「吾等」究竟是誰?到頭來,小島終究是荒蕪,流放之地再無他人,「三位一體」的旱魃成了彼此僅有的陪伴。然編劇依然藉著旱魃之口說出:「就創造一個生命會在乾旱存在的世界吧!」生存的弔詭,或許正是生存的本質。

要說此劇敗筆,不得不提及末段女高音結合電子樂的尾聲終曲。姑且不論此曲在曲式結構上像極了另一部盧貝松執導的當代神話電影《第五元素》(1997);以此曲收尾,無論就形式或詮釋意義而言更是突兀無比。演後座談也有觀眾詢問此曲用意,李易修解釋原版《大神魃》實含有更多電子樂段落,此版已大幅刪減,僅只保留此曲,為要象徵在世界毀滅之後所建立的「未來」新世界。然對我而言,《大神魃-世界之夢》以混種南北管與神話語所生成的,是超越時空、自給自足的輪迴宇宙,它的開始也是結束,它的毀滅也是創建;卻因性質迥異的電子樂強行介入,凸顯了「先/後」之邊界,讓先前的南管神話世界不再是圓滿的無盡無垠,瞬間切換軌道來到線性時間觀的意識中。從虛實難解,來到夢醒時分,才發現既不是莊周也不是蝶。

縱有如末段尾聲未臻完滿之處,依然無損《大神魃-世界之夢》本身之精妙細膩,在有限空間與有限編制間開創宏大神話格局,也生成了另一種立基於傳統卻指向未來的表演語彙。而這個屬於未來的新世界,並不需要在人造電子科技中尋求可能的輪廓,反而更能在遠古存在哲學中得其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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