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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劇的鬼題材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10/30 15:07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1/13 11:58

評論的展演: 《鬼母病棟三O八》上半場試演會 《茉娘》

《茉娘》

演出:A劇團
時間:2018/12/20 19: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

 

《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試演會)

演出:2019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委託創作(劇本編/導/作詞呂筱翊)
時間:2019/09/14 14:30
地點:西門紅樓2F劇場


這兩年來,台灣音樂劇不光再追求大製作、大敘事,題材變得多元,就連鬼故事也多了起來。我去年曾參加北藝中心的音樂劇人才培訓計畫創作工作坊階段呈現,發現工作坊發展的作品竟有大半都走靈異路線。和過往歷史人物、經典改編、點唱機音樂劇(jukebox musical)[1]相比,自是格外令人耳目一新。當時和朋友笑稱:「是因為鬼月,所以大家都在寫鬼故事嗎?」想不到當年底A劇團《茉娘》再度出現鬼題材,故事主角是一群大學生,在好友「茉娘」過世多年後,竟又收到來自茉娘的神祕訊息[2];在《茉娘》之後,又有創作工作坊作品發展為較完整的《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描述具靈異體質的過氣童星歡歡,為了在網路世界再度贏得觀眾喜愛,而試圖闖入鬧鬼醫院開直播,與眾鬼魂之間又詼諧又恐怖的人鬼關係。

《茉娘》劇照   攝影  李軍  照片提供 A劇團

《茉娘》劇照     攝影|李軍    照片提供|A劇團

《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試演會劇照    攝影:管翊翔  照片提供  台北表演藝術中心-2

《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試演會劇照     攝影|管翊翔      照片提供|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姑且不論這波鬼風潮將持續多久,我倒認為靈異世界為音樂劇提供了另一種「解套」。為何說是「解套」?對於音樂劇創作者來說,首先要處理的便是「演戲演一演開始唱歌跳舞」的問題。當然,有些人並不覺得這是個「問題」,但也有人咬定「現實生活哪有人會這樣?」而難以入戲。《淮南子》所謂「情發於中而聲應於外」,對現代人來說,畢竟是太遙遠的境界。特別是台灣,或許是我們被規訓的「國語」,早已失去了抑揚頓挫作為音樂催化(在許多語言裡,是真的存在著「說一說就唱起歌來」的狀態),或者是亞洲性格太過壓抑情感表徵,又或許是樂曲與話語太過脫節──諸如此類,歌樂如何合一,總叫人為難。當然,戲劇與音樂的結合,在亞洲傳統中本不需要特別處理,然當今所謂音樂劇所採用的西方寫實表演,已不再是傳統戲曲高度風格化,抑或是民間說書、說唱形式的美學脈絡。舞台若要再現真實,如何給予音樂一個自然且不尷尬的角色,自是當務之急。

在說鬼故事之前,這兩齣戲其實還有個看似明顯卻未被凸顯的相似點,即劇中採用的網際網路對話形式:如《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的歡歡拿著手機直播,與網友即時對話;或是《茉娘》的老同學們多靠線上聯繫事項。的確,虛擬世界之人際溝通早已成為當代社會的日常,當然也就不足以如「鬼故事」般得以成為故事題材。有趣的是,虛擬世界之人際溝通,也改變了我們對於現實/寫實的理解。所謂的寫實,不再是工整的、連續的、線性的,而成為破碎的、發散的、去中心的。換句話說,後現代的思維儼然已成為當代經驗內建的另一種「寫實」(反而是過往所熟悉的寫實,變得疏離且遙遠)。當我們在公共空間不斷見到對著手機螢幕自言自語的行人;當我們一邊與眼前的朋友聊天,一邊對線上工作夥伴傳送語音留言,當我們同時間三五個視窗,在之間跳躍切換──「誰會在現實生活裡,話說一說就突然開始唱歌」是否還是一個問題?抑或早已成為突破寫實路線的當代經驗破口?

《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試演會劇照    攝影:管翊翔  照片提供  台北表演藝術中心

《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試演會劇照     攝影|管翊翔      照片提供|北表演藝術中心

 

回過頭來看鬼故事,若說網際網路對當代生活的滲透,是讓多重時空被壓縮、疊合於你我所處的當下,像這樣的虛實穿梭,豈不是也存在於前數位時代對於「靈異世界」的想像?看不到摸不到的鬼,非實體存在的鬼,卻能穿梭於日常現實生活之間,成了另一種「虛擬實境」。無論是看不到的鬼,還是看不到的線上對象,一次又一次中斷(或說介入)了連續、線性的現實世界,這之間縫隙不只為音樂敘事切入(即所謂「開歌」)提供了合理而不突兀的路徑,更藉由抽象音樂語彙、樂曲結構,提出了有別以往的時間觀、宇宙觀,讓多線交織與虛實交錯的當代經驗,或有可能在音樂劇場中體現。

然而,所謂破碎、發散、去中心的敘事,並非真如一盤串不起的珠沙,而這正是當前此類作品所面臨的最大難題。巴倫波因曾於其與薩依德對談一書《並行與弔詭》中提及「音樂無關陳述,無關存有,它關乎生成。音樂不是語句的陳述,而是你怎麼到了那裡,怎麼離開,怎麼轉換到下一個樂句」[3],這句話放在戲劇結構(dramaturgy)依然成立。事實上就一齣音樂劇而言,音樂敘事與戲劇敘事該是相輔相成[4],這不僅代表兩方要找到對話的關聯,往往也意味著一旦解決了一方結構問題,另一方所面臨的困境也將迎刃而解。綜觀此類作品,不乏亮眼片段,卻少了明確結構將其收整組織,甚是可惜,或落入瑣碎對話,或僅存氣氛鋪陳,抑或是來得太急太猛的高潮。若說網際網路代表著角色關係虛實交錯的當代經驗,鬼故事則往往在作品中成為另一種人類存在的隱喻:如《茉娘》碰觸的人道生死議題,或是《鬼母病棟三○八》處理的內心執念(化身為鬼魂揮之不去)。時空交疊與多線交織的場景,提供的是某種敘事組織的途徑,然究竟該如何開展議題,終究不該為破碎、發散、去中心的手法所牽引。其中總得有更全面的佈局,讓看似獨立、跳躍式的音樂/戲劇場景,成為彼此的因果堆疊,藉此鋪陳論述主題。換句話說,即便處理了「突如其來開始唱歌」的問題,然每一個「突如其來」是為何發生,又將往何處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以鬼故事為引,此篇評論觀察文談的,其實是音樂敘事與戲劇敘事在百老匯音樂劇形式下的多種可能,以及當代經驗如何影響我們對於「寫實」的各般理解──正如劇中鬼故事說的也不真只是鬼怪而已。它一方面超脫經驗限制的表演可能,另一方面以此映照人類處境。若能以此企圖繼續推進,更細膩也更宏觀的推進主題,勢必也會為台灣音樂劇帶來另一番精彩風景。

 



[1] 意指將現有流行歌曲串聯,並編排相應情節的作品,通常也會以特定歌手或團體為主題。

[2] 此劇最終揭露並非真正的鬼故事,而是以懸疑手法藉茉娘實際腦死狀態來探討生命議題。

[3]亞拉.古策里米安編,吳家恆翻譯,《並行與弔詭|當知識份子遇上音樂家:薩伊德與巴倫波因對談錄》(台北:麥田出版,2006),45頁。

[4] 如《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中,歡歡闖進鬧鬼病院,台上演員躲在暗處翻動透明布幕,吹動氣息,營造詭異氣氛,即是音樂處理與戲劇場景相輔相成的「魔幻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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