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戈夾箝的死亡與情慾── 世紀當代舞團《荒野俱樂部》
陳品秀 | 發表時間:2023/04/27 12:02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5/02 18:23
評論的展演: 世紀當代舞團2023《荒野俱樂部》首演
《荒野俱樂部》演出劇照 攝影|張皓然 照片提供|世紀當代舞團
世紀當代舞團藝術總監姚淑芬,近年持續發掘創作新血,編舞家陳維寧即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自2012年起,陳維寧已數次在世紀當代推出作品,此次《荒野俱樂部》她又再一次探索她鍾愛的探戈舞步,能否從中轉化出新的、或適切表達作品的身體語彙,是此次關注的焦點。
另一方面,《荒野俱樂部》創作靈感,不僅以從她個人的生命經歷出發(親人離世及疫情),還選用了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詩作《荒原》(T. S. Eliot, The Waste Land)。對比《荒原》中,艾略特在百年前寫下對戰後文明精神敗壞的批判,陳維寧如何將之以舞蹈轉繹為當代的詮釋,亦是觀看《荒野俱樂部》不能忽略的角度。
死亡鏈結的脊椎骨
《荒原》全詩分〈埋葬〉、〈棋戯〉、〈火誡〉、〈水死〉、〈雷語〉五章(註),詩作充滿荒蕪、記憶、慾望與死亡的意象,觸動讀者心靈深處。舞蹈由四位專業舞者及八位素人舞者演出,並由電影導演呂柏勳設計影像,取材自然元素的樹、火、水、烟等景象,為舞作提供了「荒原」的時空場域。
《荒野俱樂部》雖從詩中各篇提取意象,但舞作主要著還是重在死亡與情慾的描繪上。一開場即以三名舞者前後交疊,對照人的表面、內心與道德譴責的對話,也可視為亡靈的追憶:
舞台上,長條木板鎖接的三道曲折屏風上,投影著灰白負片似的枯樹林,枯葉無聲飄零。前方男子食指及中指交疊,以fingers crossed做著與內心相違的誓言,手指劃過胸堂,做勢剖胸,掏出心臟緊緊捏住。黑衣的女人蜷伏在他的腳邊、身上,勒住自己的脖子。後方在椅子上的男子,與前方男子同樣或相似的動作,或觀察他,最終站上椅子,平舉兩手做出墓地十字架的意象。影像中的枯葉逐漸變成燃燒的星火,直至火燄焚燒。枯樹、自殘、自殺、十字架、燃燒,這一連串的意象帶出作品的死亡命題。
死亡的意象也在作品後續逐步出現,包括:影片中的鳥、狗等動物的屍體、垂落的雨滴化為血色;三把椅子箝制了的女人、屏風彎折變成無人應門的房間、變成豎立的棺材;以及最強烈、動人的一幕:
所有人面無表情地直躺在地上,雙腳與前一個人的肩背緊鎖相連,串起一整條脊椎骨。男人在最前方使勁拖拽著這一串僵化的屍體,奮力卻無法前進、疲累也無法擺脫。
在情慾兩端來回的斬殺
假如死亡的意象是舞台上的生者逃脫不了的籠牢;錯綜複雜的情慾對擂,則是《荒野俱樂部》以慾望斬殺彼此的爭戰。
探戈舞蹈原本就以展現細膩微妙的情感交流與激情著稱:髮鬢相依、貼體輕移是情愛的微醺;十指緊握、攔腰勾腳是烈火情挑的交纏。探戈在情感向度表的計量兩端來回起伏,陳維寧又將它加入其他動作語彙與戲劇性的表演,讓肢體動作更有表情。
在陳維寧與莫天昀雙人舞的片段中,「請勿跨越」的警戒長布條不只是男女的攻防線,也是捆綁在腳上、身上的繩索,串連愛恨相倚的兩端、逃不掉的羈絆。在此段情慾拉鋸的變化層次上,陳維寧的表現尤其精采,不僅動作技巧乾淨俐落,且情感深刻收放自如。
與之相較,八名學習過探戈的素人舞者,則展現了肢體表演的另一個向度,可做為情愛無法交流的群體代表:舞台左前方準備跳舞的一對男女,他們雙手曲折、幾乎碰觸到對方地站著,互相對望,頻頻以眼神試探對方的心意,試圖靠近,卻始終無法一起跳舞;縱使所有人一起歡盈起舞,最終還是被手機奪走了目光,成為無法愛人的人,凝縮在陰暗的角落。此時影像投影著時間的計數器,分秒前進的數字多次退回「5:05」,亂序的時間象徵著生命的停滯。
《荒野俱樂部》演出劇照 攝影|林勝發 照片提供|世紀當代舞團
文學轉繹缺少的環節
《荒野俱樂部》以死靈的對話開場,以情慾翻騰為敘事,以邀請觀眾上台共舞做結,隱約可視為預告與倒序的結構層層展開,不僅引用的意象多有出色的表現,肢體的編排亦富有巧思。若僅從一個舞蹈作品來論,《荒野俱樂部》可說是陳維寧近年相對工整的作品;然而,作品既然以《荒原》轉繹,便得進一步檢視舞蹈如何在形式與內容對應文學。
在《荒原》裡,盲眼的、無法改變自己處境的預言者忒瑞西阿斯(Tiresias)、或是看不清卡牌預言的叟夫人(Madame Sosostris),承載了詩中無法復生、沒有出路的主題,並連結詩中各章飛躍的意象。在《荒野俱樂部》裡,雖然陳維寧在開場那段三人舞負擔了這個角色的功能,彷彿預告死亡的女巫,但在整個舞作裡她多半是身陷其中的局內人。直到舞至終結,舞台上擁舞的眾人散去,留下兀自閃爍的白光,才又呼應了《荒原》詩作中那張「不能給我看到」的「空白的紙牌」,暗喻繁華的虛無及無法預測的未來。兩相比較,《荒野俱樂部》並未將「旁觀者」安置於作品中心,不似《荒原》前後貫穿、超越時空的縱深格局。
《荒原》鼎立於文壇,不僅因為它文字本身的嚴謹、對意象深刻的描繪,更來自於它引古喻今對社會批判的外延意義。詩作中密密暗藏的神話、東西宗教典故,旁徵博引的密碼,以晦澀難解著稱。將地景與俗世風土寫入詩作亦是《荒原》另一個顯著的特色,比如泰晤士河、倫敦橋的名字,和最普通的日常,避孕藥、煙蒂、酒保趕著關門的催促語等等。詩中一再出現的神聖與世俗對照,將飄忽的意象落入凡間,諷喻直指倫敦這座精神荒蕪的都市。
《荒野俱樂部》雖然照顧了意象與情感的演繹,但卻缺少了《荒原》深入當下社會的指涉,讓作品停留在抽象的情感表達。這並不是說要在作品中看見「台北」的意象,而是指《荒野俱樂部》缺少了《荒原》以具像實物將抽象的情感實體化的表現手法,沒有具體的社會共同印記或文化象徵來定錨。
《荒原》並非短時間寫成,並經編輯龐德(Ezra Pound)的建議改寫,醞釀與反覆提煉,才得以成就這部跨時代的經典之作。《荒野俱樂部》就舞蹈作品本身已具有完整的架構,倘若能有機會再一次沉澱,相信可以再為作品找到更多人文的關照。
註:《荒原》的篇章譯名,採用杜國清的譯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