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科學研究精神的舞蹈實驗──鄭伊雯《206 LAB》
陳品秀 | 發表時間:2023/06/27 23:37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09 12:33
評論的展演: 舞蹈空間x鄭伊雯 勥4《206 LAB》
「人的動作」是舞蹈最核心的基本要素。編舞家們常常用肢體動作去表達許多事物、感受及觀點,相較之下,「身體」這個舞蹈表現不可缺少的本體,意外地很少成為作品探討的主題。但這個月內卻有兩齣作品,不約而同地從「人體」的生物特性切入:
「新點子實驗場」由張可揚編作的《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從視覺出發,透過和視障表演者一起合作,企圖突破人體感官中以視覺為首的認知習慣。鄭伊雯編作的《206 LAB》則從人體的206塊骨骼、體液出發,展開一連串人體動態的遐想。如果說前者是人體視覺專科的專題實驗,那《206 LAB》就是少年版的「人體小百科」。
舞蹈空間x鄭伊雯 勥4《206 LAB》演出劇照 攝影|陳長志 圖片提供|舞蹈空間
以「實驗」開場的人文想像
《206 LAB》屬於舞蹈空間舞團「勥」系列發表的作品。「勥」系列是該團於三十週年(2019)發起、專供舞團以前與現任舞者的年度創作平台,作品以小劇場製作規模在皇冠小劇場發表,特別專注於編舞手法的提煉,和個人創作特色的展現。雖說「勥」培養編舞人才的意味濃厚、對作品實驗的包容度較高,但四年來除了編舞新手,亦不乏推出編舞熟手的作品,例如董怡芬,以及此次的編舞家鄭伊雯的作品。透過「勥」系列的實踐可以看到,舞蹈空間舞團一貫以來對多元舞蹈風格的追求與堅持。
走進皇冠出版大樓地下室,小劇場的舞台上陳列了幾張白桌,晾著一張張的人體X光片,幾名穿白袍的舞者正拿著滴管、燒杯、量尺,安靜而忙碌地穿梭在這個實驗室般的舞台。這個開場正呼應著舞作的題目:以「206」塊人體骨頭為對像的人體實驗室(LAB)。
這個場景似乎對觀眾預告著,即將展開一場科學與藝術相遇的跨領域演出。不禁好奇,藝術家如何在劇場以舞蹈來表現一份有關人體的科學報告?是否會從觀察、假說、實驗分析等科學實驗步驟,來展現創作者的驚奇發現?但很可惜我沒猜中。《206 Lab》以實驗為名,但它所展現的仍是人文式的感懷抒發。
在幾場舞蹈片段裡,有舞者從遊戲、運動發展出來的,競技的、機器人的舞蹈;或是以小巧的馬克杯意象化人體的脊椎骨;還有分別背著紅、藍色液體的塑膠管的舞者,上演一場動靜脈血管的打鬥。
這裡面最有意思的一個片段是對脊椎的綺想。舞者每人手持一個小巧的馬克杯,代表一塊塊的脊椎骨。它們連接、排列,隨著音樂的律動逐漸轉動、拆解、飛散,又重新組合,彷彿跳脫物質肉體的限制,幻化為另一種神奇的生物。
但假如《206 LAB》的企圖,是從舞蹈跨到生理醫學領域,綺想式的手法其實很難看出這兩者間的關聯性。《206 LAB》看似貼近科學,但實際上有關醫學的人體名詞與器官,只是跳舞的藉口,作品展現的並非科學實驗式的觀察,反而多半是從某些點子「玩」出來的想像。
思考的迷霧
除了從人體器官、組織發想,《206 LAB》也從物質層面跨到精神層面的文化討論。但這些討論多半都不是透過肢體的表演,而是運用語文來傳達,包括讓舞者說話、寫在投影上的文字。
演出從舞者玩「1 2 3木頭人」開始,但並未將重點放在人體動作的動靜之間如何轉換,而是從「蜘蛛人」、「怨天尤人」這類以「人」字為詞尾的聯想,切入一連串的關於「人」的描述。其他話語還包括一連串描述人體的名詞,「細胞、體液、組織、平衡、相對性、支撐、關節、結構、質地…排列組合成我現在的樣子」,以及「身體是有靈魂的」、「你認識自己的身體嗎?」、「那個(經期)來的時候不能拜拜」等等。
從舞作選用的語文內容,可以看到鄭伊雯和舞者在編作期間共同閱讀的所思所得,這些被挑選出來的語詞成為《206 LAB》切入人(與人體)的生理與精神層面的幾條通道。但創作者透過自由聯想、廣搜各家說法、企圖形塑作品的同時,也凸顯了創作上的盲點:企圖一次囊括各種思考角度,反而容易讓作品落入知識的迷霧森林。
比方談到人體的體液,舞蹈從「下雨的聲音」(自然元素)轉接到實驗桌上「液體」的出現,並從經血(人體的體液)談到社會的禁忌與歧視。亦或是,演出的最後,以十字架姿態站立的舞者,身上疊映著不同身分的人影,直接暗示死亡對生命的一視同仁等等。光是從這兩個片段出現的主題:人與自然、性別、禁忌、歧視、死亡,任何一個都不一定能在一個作品中道盡,更何況只在作品中匆匆帶過。
舞蹈空間x鄭伊雯 勥4《206 LAB》演出劇照 攝影|陳長志 圖片提供|舞蹈空間
身體的觀點如何聚焦
倘若回看人體認知的發展史,生理研究方面從十六世紀的解剖學到二十世紀的X光片、超音波、電腦斷層掃描的發明、進展到神經網絡、基因醫學,逐漸揭開人體的奧秘;身體的文化論述也從造化論、機械論逐漸擴大,援引社會研究及其他領域的觀點來探討。獨特而專精,是它們共同的特質,跨域援引則增加它們觸類旁通的廣度。而這些研究也進一步促進舞蹈家重新思索動作的方式和意義。
倘若前面提到《206 LAB》的這些分岔的通路,是造成作品無法深刻的原因,或許可以考慮將作品的主題回歸到更純粹的身體實驗,專注在人的生理特徵;亦或只選擇一種特徵,重新來思索它的文化表現。
《206 LAB》的文宣中提到了蝶骨和尾骨的關係,這點非常吸引人。這兩個同為蝴蝶狀,一上一下地左右了人體重心兩端的骨頭,可說是經常使用身體的舞蹈家才特有的觀察角度。
《206 LAB》有沒有可能從這兩塊骨頭的構造,進一步探討人體的運動方式?比方讓人類進化為直立人的骨盤而發展出來的、最獨特的複擺走路方式、與其他骨頭間的槓桿原理怎麼運作;或者因骨盤的構造,除了十餘種坐姿,舞者還可以發展出什麼奇特的動作?甚而進到「骨頭」的文化象徵:代表死亡骷髏、信徒追捧的聖骨、畸形(變形)與義肢(殘缺)對既有理想體型的挑戰、身高與自然的關係……
以上純屬野人獻曝。只是想表明,倘若《206 LAB》可以從目前的版本彙整出一個主要的探討方向,繼續實驗,或許能讓作品匯聚出獨特而大膽的視角,發揮舞蹈空間舞團一貫擁護的實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