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意著你心神的流動-艸雨田舞蹈劇場2023年度展演《逐流》

《逐流》是由新竹團隊艸雨田舞蹈劇場，邀請編舞家古竺穎、劉奕伶和林廷緒共同勾勒出的舞蹈短篇集錦。三件作品延續著2021年《五色鳥雙人舞實驗創作計畫》的基礎，將環境劇場元素轉化編寫成為黑盒子空間裡的新篇章。一月農曆年前呈現作品時，台北萬座小劇場裡的觀眾區滿座，不僅集結業界專業人士，更有許多相關科系的學生，在演出前後充滿熱情溫暖的互動，可以看出舞團與多位編舞家們合作所帶動的高人氣。當然，《逐流》裡也包含劉奕伶獲得日本橫濱舞蹈大賽評審獎的作品，更讓親友或表演工作者們都萬分期待。

本文以劇場內呈現的新篇為主，實驗創作階段的部份影像紀錄參考為輔，試圖通梳理解本計畫整體性的發展脈絡，以及藝術性的表現特質；此外，當天部份觀眾專注力逐漸渙散，乃至於最終進入冬暖好眠的狀態，帶給了我一點感慨與撰文的其他掛心之處。因此，將行文的排序做倒轉，試圖從《逐流》裡流瀉的各種動靜覺察和思辨，思索創作者與觀看者的心力，能如何產生更好的連結。

下沉的世界 - 知覺的重量

此作的下沉，是在浮升的知覺狀態裡，互依相成；舞者在持續地凝動與幻流之間，感應知覺深化過程的身體重量。群舞中心串起一波連動一波的伏流氣力，承載著肉身的沈重呼息，並隨著聲響元素的層次疊加，牽動出屬於存在的質疑，以及對無明的抵抗。許多次舞者手部緊握而後引動身軀的竄流、搖散與聚攏，蘊含著從無奈到無解而終然無拒的各種身體思緒，傳達出相當細膩的感性質地。

此外，無論是舞者們在群舞段落的動態對應，或獨舞時的張力拿捏，都讓人接受到表演者們演繹作品當下的高度理解。尤其是他們掌握了多變的流動重量樣態，而非飄蕩失重的姿態，使身體存在感的表現，緊密扣合編舞家在新篇的提問與思辯。

從2021年《煙消》的雙人舞作，增加為本次的6人編制後，流動變化的形式，揉合了更多紋理與波瀾層次；編舞家也善加利用了這種形式力量的抽象質地，為舞作中下沉的知覺世界，創造出逆向昇華的幽微空間。舞動的身體是在下沉的重量感中，回應了浮升/生的欲求；那些心底猶如暗影的身魂，也在低暖的光源中，企圖辨識方向，找到救贖。在《下沉的世界》深處，林廷緒似乎淡淡內化了過往宗教科儀身體的研究和展現，並在抽象的提問與回應裡，漸漸靠近關乎生存信仰的詩意。

《下沉的世界》演出劇照         攝影｜陳長志         圖片提供｜艸雨田舞蹈劇場

而且或者 - 直覺的深度

作品在宣傳時，雖然提及了新竹市合併議題的靈感觸發，但內容並不直接與其相關。合併條件說的「而且...，或者...」政治用字，更像是作品編寫時，塑造雙人舞肢體對應發展的動力關係參照。舞作起點以一群人聊天的笑語開啟，在黑暗中輕鬆置入人我互動交流的關係建立、身份理解、好奇探問或信任連結。某種難以言明、成群相守的感受，圍繞在彼此對舞蹈的喜愛。以此銜接到雙人舞開場後，看著各種肢體相扶相倚的平衡、測量、摸索、抗衡或定位過程時，那些舞者定神凝視彼此的剎那，或將身體交付給對方的瞬間，都是這看似有序又實則有機的作品裡，最為動人的片刻。剪裁俐落的動作線條在多次循環的結構裡，並非重複自身，而是如語言的派生變化(Morphological derivation)一般，在各次的迴圈之中，創造出肢體動態語彙的詞意轉換。

有別於曾經曾欣賞過的其他作品，《而且或者...》在循環架構裡，讓觀眾更能細看與回看，屬於劉奕伶的動態語彙特質：在明快的肢體動作中，深藏敏銳的直覺能力。所謂直覺，時常被扁平地視為一種無需思考而直接反應的能力；然而，直覺本質在哲學或心理學的研究中，不僅與經驗和智識相互影響，更可能是一種感知世界的重要能力。直覺intuition在拉丁文intuitio的關聯字intueri 中，意味「向內觀看」，或「專注地觀看」。在本次作品的架構裡，我更能一層層地看到編舞家的直覺技術 - 某種奠基於厚實舞蹈技巧而生的肢體敏銳掌控或判斷。好似許多點狀力道轉生出的系列動作，輻射出開散延展的雙人動態，又快速牽引出雙向制約的收合；而後，再一無反顧地循環運作，連動著彼此關係的變換，切換和置換。作品的活性渾然而生，每一次迴圈復返都充滿著可看性。編舞家彷彿也向內看到了屬於自己的獨特之處，將感覺與知覺，巧妙地透過直覺技術，做了最靜活靈透的銜接。

《而且或者...界》演出劇照         攝影｜陳長志         圖片提供｜艸雨田舞蹈劇場

幻境之地 - 感覺的刺激

古竺穎藉由《幻境之地》，將創發時的重要元素-街舞，做了更具有戲劇性效果的處理，從她和街舞指導劉琬婷的宣傳訪問中，則理解到她企圖讓作品簡潔易懂的目標。這個目標設定無疑是明確的：從舞者的肢體動態表達，以及服裝基調的設計中，都能大致接收到來自原初五色鳥計畫，創作團隊關懷生態議題的初心。而作品延伸改編的方式，也在典型的起承轉合結構裡，老練地做了收整。

有別於《躍動》裡的視覺多彩，本作在離開環境劇場脈絡後，選擇在黑盒子空間裡讓表演者身著黑色服裝，反倒是作品改編的一個出色設計。黑中之黑要能出「色」，除了需要燈光設計的用心對應外，也和街舞「Krump」的特質相關。「Krump」常見譯詞為「狂舞派」，縮寫是來自於近似讚美神的短句“Kingdom Radically Uplifted Mighty Praise”。舞風在敬神又狂放的特質之間，和街舞表演者企圖挖掘更精神性的元素有關。古竺穎將不同舞蹈元素結合時，黑中之黑的視覺，讓張狂和反抗的動作與樂曲，得以融合出較為收斂的效果。作品的感官刺激非常直接，肢體動作、群舞編排律動變化、聲音節奏等都極為飽滿，這份黑而深的內斂，反倒成為欣賞作品時最合適的色彩。即使《幻境之地》的工整結構下，有著寓意表述或設計稍顯直白的弱點，但仍期待創作者未來在不同舞蹈類型的合作裡，可以持續摸索個人的美學特質和表現語彙。

《幻境之地》演出劇照         攝影｜陳長志         圖片提供｜艸雨田舞蹈劇場

演出的呈現與觀賞者的心流

三連篇整體演出從《幻境之地》的感官撞擊開始，是個精神抖擻的規劃，身邊的年輕觀眾都傾身欣賞，作品由「感覺」引導出的注意力連結很穩。接著來到《而且或者...》的演出時，選擇是不搭配樂曲的寧靜，就開始考驗了比較難的持續專注力。即使許多可追蹤的細節內容，有「直覺」技術的幽默或優雅，和既穩又巧的雙人張力對應；但部分觀眾就緩緩走入了夢鄉。直到最後抵達《下沉的世界》，那些編創耗費敏銳心神，以「知覺」佈局整合，需要深度體察，黯而深的情感意識流，則都義無反顧地，緩緩地流向不少觀眾夢境的深處了。

說實話，要在三件短作的觀察文字之後，插播書寫關於觀眾欣賞狀況的討論，我花了一點時間思量。畢竟文章篇幅寫多了顯得冗長不易閱讀，內容談少了又擔心辜負創作團隊。節目做久了，思前顧後難免。然而，演出中後段落，身邊許多觀眾進入夢鄉的畫面，一直糾纏著心緒。評估了幾番，決定還是花點篇幅，從觀眾專注力與作品演出之間的扣連做一點討論。

專注力的研究，無論在認知神經科學、心理學，乃至於宗教界，都有千奇百怪的分析討論；在創造力教學中，兒童或學生的專注力也是個熱門議題。而它，更是觀眾欣賞作品時，需要勞動到的關鍵能量。那麼，究竟為什麼不少觀眾會在欣賞《逐流》時，漸漸失去了專注力而進入夢鄉？假設我排除天氣或血糖等因素，畢竟夏日也有舒服空調，餐後血糖上升天天會有；觀眾特地安排了時間，還支付了票款，會捨得安然進入夢鄉，多半是因為他失去了可以維持專注力的標的。這個標的在演出過程中，時常倚賴於劇情線的轉折，張力結構的拉扯，設計呈現的變化，或獨特的表演神采與技術等等。這些元素標的似乎在《逐流》也都不缺乏，唯獨一個設定，或許導致了觀眾專注心流的潰散：節目缺乏中場休息的安排，三篇短作一篇緊接著一篇上演。

美國神經研究學者馬庫斯・賴希樂（Marcus Raichle）在腦部研究中，確認了所謂的「放空」，其實可以刺激不同腦部網絡的運作，後續各種腦神經研究也發現腦部適度放空，有助於推展創意，甚至對於感性思維的運作有深度益處。而節目中場，或許觀眾也需要腦部的適度放空。我認為這也可以對應長銷書《心流》中所提到的重組意識，讓觀眾在不同篇章之間保留空白，重新為注意力的流動做安頓，也能提升欣賞時的專注力與敏銳度。心流不僅潛藏在進行創作或表演的狀態裡，也同樣存在於觀眾的心神回應裡。畢竟表演藝術的現場性瞬間即逝，在規劃短作接力演出時，若能考量到與觀眾的連結，讓入神之前可以醒腦一番，會更有助於欣賞與理解的深度。

客座編舞家的創意匯流

這個系列製作，擁有了約兩年之長且多次不同形式規模的演出契機，並從環境劇場走入典型劇場空間，讓編舞家們以長時間摸索不同的創發概念和主題關照，實在是一段相當豐富的編創經驗累積與交流歷程。這些製作面的用心或企圖心，也展示在舞團其他積極醞釀的多樣計劃裡。因此，很期待客座編舞家媒合發展的模式，可以持續帶給舞團和舞者們不同的創意刺激。在台灣，類似的模式，有舞蹈空間舞團長期和國內外客座編舞家合作的成功案例可以參照。舞蹈空間舞團不只持續實驗藝術表現的多元驚喜，更因此同時兼顧了舞者的技術經驗積累，或新生代編舞家的長期培育。其他類似的案例也不少，有平台式的匯演，或培育型的計畫，以不同的滋養陪伴模式，或創作激勵方法，為舞蹈工作者們的長期發展給予養分。很期待艸雨田舞蹈劇場未來除了藝術學習推廣的志業以外，也可以在藝術創作發展上，走出屬於自己的路。而珍貴的觀眾們，需要我們用各種方法，讓他們跟著藝術工作者們也一起走，或一起流，直到他方遠夢是更清醒的深度連結或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