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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觀光記:房間與人的尺度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0/09/30 17:45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20 12:50

評論的展演: 觀光記—王博彥、吳梓安、林子桓 三人聯展

 

他將房間視為棲居者身體的延伸,每個房間都承載者某段和他者或自身相處的記憶和時光。––王博彥

 

「我」是給那些沒有真實存在者的一個方便名稱。謊話將從我的唇中流出,但其中可能混有一些真相;這是要讓你去找出真相並決定其中是否有任何部分值得保留。––吳爾芙《自己的房間》

 

台南「絕對空間」最近一檔年度大展《觀光記—王博彥、吳梓安、林子桓 三人聯展》,由王振愷策展,期望「重新省思『觀光』的內在意涵:觀光,指向的不僅是人類進行參觀旅行的行為,也是人眼對於可見光的觀察及丈量。」[1] 這是一檔頗為用心的展覽,找來過去或現在長期旅居紐約的三位年輕影像藝術家,在不大的展覽空間中拉出三人作品互相參照的對話。

去觀光!不是字源為工作之意的那種旅行(travel,與法文的「工作」travail同源),而是現代觀光產業興起後的那種休閒之旅,尤其是享受旅遊代理之便的那種。在絕對空間此次化身的黑盒子中,林子桓帶我們去到小行星墜落的隕石坑,吳梓安引領到捷克中世紀小鎮Cesky Krumlov,還有蜜月團也不禁忌的人骨教堂!而王博彥則像是身心總要回返的靜定房間。 

房間是觀光的重要座標,不只是因為不久將返家,走訪才安全而確保了散心,對「後觀光客」(post-tourist)而言(Maxine Feifer在1985年提出的當代觀光觀察),房間可能就是觀光的事發現場,後觀光客不見得要去他方,在房間中便坐擁觀光的多元選擇,從最嚴肅的高級文化,到順應享樂原則之所趨。後觀光客擁抱歧異並陳,購買紀念品可能同時因為它是可輕鬆入手、把玩的公仔,興之所至也可賞析其造型,想認真一點,便詮釋其文化符號之意義。[2] 這裏沒有單一的本真經驗,後觀光客深知觀光已改變所觀光之處,仍持續四處觀光著,浮光掠影地收集景點,像扮演孩子一般操演著觀光客。

展覽《觀光記》讓我們進行時空之旅。林子桓錄像〈假想旅行者〉以輕軟的旁白為我們導遊,旅程從六千六百萬年前小行星撞上地球,造成恐龍滅絕開始。在這樣地球歷史事件的時間尺度中,稚嫩無比的人類目前在地表活動著(恐龍主宰陸地生態系長達兩億三千萬年,而人類在地球上生存約二百萬年),其中有一小群人在藝術圈的展覽社交中舉手投足、眼神攻防、判斷彼此投不投機,上演各種內心戲,心理時間放大如亙古。是了,「每個人都在舞台上,不只是牆上的作品」;「你的工作是連結,廣泛的連結,對人,對事物,昇華的和平凡的,有形和無形」…荒謬?社交險境之於我們,可能如小行星撞擊、火山爆發、恐龍追逐等巨大天災、毀滅威脅或弱肉強食之於過去。如今的應對之道,可能還是古老的智慧:太極,以柔克剛。因此:「你連結你的祖先的靈魂,以了解科學是多麼準確。」旁白如此催眠著我們。

 

巨大的時空讓林子桓看來很超然,他改畫十八世紀英國特使威廉漢彌爾頓爵士(Sir William Hamilton )委託畫家Peter Fabris在維蘇威火山爆發現場進行的速寫,讓這座在西元79年曾掩埋龐貝城的火山成為恐龍追逐原始人之想像場景,再成為藝術圈社交太極迎拒的圓心。眼下的展覽再將畫幅從影像世界移出、裝置在場,讓藝術家本能或稚趣的惡趣味筆法,成為全曝光的破綻,正如他的另一幅假想旅遊地圖,以地毯形式輸出,大方散發著家居的安適,帶我們追到藝術生產者本尊。原來,藝術家小生態系中拼貼著同構的大宇宙。

同樣以拼貼揉雜各種異質影像與文本的是林子桓的好友,吳梓安。展覽將吳梓安2017、2018年以16mm攝影機手動逐格曝光的星星/月亮/太陽三支片子(〈觀星〉Stargazing、〈月句〉Moon Phrase、〈日蝕〉Solar Eclipse)接續起來,並與Super 8逐隔停時的〈世界的畸零與盡頭〉World’s Odd and World’s End(2015)組合在一個頻道中。我們於是看到手工技法形成的天體與世界,既召喚著二十世紀早期László Moholy-Nagy實驗影片的現代性幾何視覺詩,在那裡塵埃即宇宙,觀光(光之觀)就是宇宙觀、世界觀。同時,那又是如此私密的跳接風格日記電影。持攝影機的藝術家走位至紐約、捷克或紐西蘭,一下午、一個月或一整段駐村時光,觀看或批判觀看,同時不忘內在的感傷劇場,劇場的舞台在朦朧中閃著粉黃、桃紅色光芒,他打破燈泡代替骷髏頭來履行沈思儀式,蠟炬成灰,淚始風乾,成福橘皮。這是另一種影像「記事」,而非敘事。[3] 畢竟生活已是影像累積,需求影像時只須在生活中拾取,然後記下,「記事」中便包含了座標與自己。藝術家從實驗電影的正統脈絡走來,「發現膠卷雖然充滿操作技術,充滿很多限制,但若手法越來越熟練,就能越來越個人化」。[4] 顆粒感、跳接、蒙太奇…,個人化的宇宙畫面是創作的自我揭露。

 

更私密的是王博彥。藝術家自述深受日本小說家梶井基次郎的私小說啟發。展覽中二幅《黑太陽》系列平面作〈新月I〉、〈藍色房間〉,是三維電腦繪畫塑造的少年,打著赤膊的永遠的在室少年,一個私角色/替身/模型,中度擬真,剛剛好讓目光耽溺。他永始復返,是這系列的永恆凝視對象,同性繁殖般出現在各種憂鬱、深沉的情境中,讓鏡子反映、讓聚光投影,被散置的蔓生玫瑰圍繞,在櫻花下彈奏著舒伯特死後出版、李斯特改編的鋼琴曲〈在海邊〉,獨自輪迴著生命。

 

在室少年出現之前的世界是「房間」。雙頻道作品〈橫渡〉Crossing讓明暗二組各二間房,分別裝置在二個展間中,長鏡頭下幽暗房間中一道光緩步推移,在感覺閾限上慢慢照亮這空景;而始終光亮的另間房中,一樣是室內靜物皆靜,一樣有幽微之動待細分辨:光線打亮的灰塵飛舞,茶杯兀自散逸著水氣,令人想起蔡明亮電影中的電鍋,就這樣在時間中將生米煮成熟飯。

 

而我們,觀光者,觀看著房間中這些藝術家與策展人所製造的光,享受觀光著,時而領悟到藝術家與策展人同時作為後觀光客與後觀光的生產者,時而在層層後設中,想起John Urry曾提醒我們,「後觀光客」太自覺,其實很難得到單純的樂趣。 

幸好,展覽同時給我們框內框外,而我們持續在出出進進之中,能領悟的還是人的尺度,正如Urry早說過,觀光是一連串比對,觀光客的凝視便是參照出發前透過閱讀旅遊書等方式設定好的景點,在行程中不斷比對地方與想像。而其中可能混有一些真相;這是要讓你去找出真相並決定其中是否有任何部分值得保留」。畢竟更重要的是,再遠的觀光,也有一個要回返的「自己的房間」。

 

 



[1] 見策展論述。

[2] John Urry (2002), The Tourist Gaze, SAGE, 2002, 90-92. M. Feifer (1985), Going Places: The Ways of the Tourist from Imperial Rome to the Present Day, London: Macmillan.

[3]「另一種影像記事」是吳梓安參與的藝術家團隊。

[4] 楊雨樵,〈虛實的夾層:吳梓安的實驗電影創作〉,https://mag.ncafroc.org.tw/article_detail.html?id=297ef722719c827a0171a4d6585a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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