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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做那塊斑駁:請跟我來 – 倪祥個展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1/05/21 23:15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5/25 19:17

評論的展演: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 – 倪祥個展

 

這趟旅程多需要指點啊~模仿本身也是可以到達遠方的喔!(倪祥)

 

藝術家倪祥有一個識別性的創作手法:用厚紙板、瓦愣紙板或回收紙箱去製作某種真實世界的版本,正如目前在嘉美館的個展「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有以紙箱紙板製作的實尺寸清潔噴劑、水桶等清潔工具系列,有召喚童年的露天電影香腸彈珠台,有與木板剩料堆在一起形成的隔間。在這個模擬的世界中,藝術家是神奇的B級創客,彷彿迷戀著精緻的對立面,熟練而執著地打造這粗糙、低廉的平行宇宙。

紙箱的紙板是街友的床與被,倪祥從研究所時期作品⟪很快就補償⟫(2009)開始使用這種可以「棲身」的材料,這件作品後來獲得了台北獎,之後他開始到被重工業包圍的大林蒲自主駐村,陸續長達四年以上。每次到大林蒲,倪祥都睡在地板上,這不是一種親土、親民的姿態,而是始終短褲、夾腳拖的他,身體原來就一直如此「在地」。[1] 若可以放下「實在不知道他在搞什麼」的感受,不去追問藝術家影像敘事的細節與合理性,倪祥以三年時光累積而出的這場個展,有不少動人之處。

這不只是來自他作品中自然流連著世俗或刻板印象中社會位階較低者:清潔工、在捷運站洗腳的人、自助餐廚房中周旋於油膩湯水中的大嬸等,更是因為他回到「擬仿」。根據拉岡,擬仿(mimicry),就像動物的偽裝,那不是要與斑影狀的環境形成和諧關係,而是變成那塊「斑」、那種「斑駁」或「污點」(stain),變成「圖像」(picture)。同時,藝術家的擬仿與動物偽裝不同的是,它披露自己的造作,且創作與閱讀藝術的樂趣皆正在於此。[2] 確實,倪祥像是一塊「斑駁」或「污點」,並且他邀請我們揭露這塊髒污,像老家牆壁一定會有的這塊或那塊污漬,或是不知為何始終在那裡的無用之物。

倪祥較早的厚紙板技法比較像是一種「充當」之術,正如在⟪很快就補償⟫那裡,他以厚紙板將摩托車升級成一輛拉風的紅色汽車,漫畫語法的閃亮、漫畫式的跨張造型,如此讓摩托充當了四輪房車,而權充了對它身為二輪又不能遮風避雨的一種補償。但現在,倪祥擬仿真實,入口處有他用回收紙箱製作的清潔人員工作推車,實物大小、比例不誇張,其中一雙橘/米二色橡膠工作手套倒掛晾乾著,乍看之下正常,但細看才發現手掌部分是真人雙手翻模而來,鉅細靡遺保留手指甲、皺褶、肌膚紋理,無縫地接到橡膠手套筒,令人想起René Magritte的 The Red Model(1935)中那一雙拼接著靴筒與鞋帶的裸足,以及那種穿著走路會替它們感到好痛的感覺。這雙真手手套,根據藝術家說法,指向影片中出現的清潔工之手,他永遠臨向賤斥、無法被保護的器官;[3] 但其實,那雙真手手套也可能指回藝術家之手(畢竟清潔推車上竟有紅、黃、綠色噴漆與白膠罐,而明確反身回到藝術製作),彷彿說著願為低階勞力做第一層皮膚,替他們遭遇油垢、糞水、細菌病毒的心意,而讓這整組用紙箱紙板模擬的工作車,成為一種非常浪漫、動人的(不經意)表態。

 

接下來,我們看到回收紙箱做的彈珠台,就像廟前打彈珠抽香腸、魷魚乾的那種小攤販,前方如同童年記憶中那樣上演著電影,主角是由攝影家陳伯義擔綱演出的攝影家,在自助餐店快速飽食後,進入廢墟商場展開一次冒險,沿路上放任自己的「物化」(首先便被套圈圈),也探索了物的「化人」或「有靈」(客串的倪瑞宏與塑膠模特兒,打扮、表情、姿態如出一轍,像是雙胞胎),最終在露台的鐵捲門前,以它鏽蝕的暖褐色調為背景,遇上中年的愛情。 

翻起印在透明塑膠片上成為門簾的舊式網狀捲門,進入隔間之中。一道紅布條從天花板斜披垂掛著,從高處讀下,是「會明說對到錯說明會」,回文的雙關,點出對與錯在這裡是倒錯、往返的。旁邊是一座曖昧的機具,像是墜毀的衛星或是機器巨蚊的殘骸,其中多屏螢幕中上演著「中二科幻故事」,「裡面的橋段都很幼稚」[4],但數個螢幕因裝置位置而無法正視,呈現出液晶反差色而顯得像是抽象動畫,說明故事不是重點,而是演員的「演」與導演的「導」。整件作品重複著倪祥有點囉唆的指揮聲,演員則始終做錯,而不斷被調教著。藝術家/導演說,「核心是介於上下戲尷尬的瞬間」。[5] 於是,這些作為藝術家朋友的素人演員,始終被「弄」,小朋友說的那種「弄」(「老師!XXX弄我!」)。「小朋友不會說謊」,倪祥說。

然後是整個展覽中,最貼地、佔地的一件作品,非常手工與時間性:以斷垣殘壁圍起的一個房間,中間是一個小型上下舖,小於人能睡的尺度,不斷傳出鼾聲。我們脱鞋進入、發現磨石子地板踩起來下陷而有彈性,原來實是集成壓縮海綿。躺在上面,便可望見上鋪的下面嵌著螢幕,影片中鏡頭切換在背對我們、躺在滿佈成堆的收藏上、幾乎無法辨認的藝術家,還有熟睡抖動、似乎在做夢的他的狗Nasa,以及各種小動物標本之間,形成一種催眠的韻律,令人不知鼾聲是狗的還是人的?而那些詭異的小動物標本,就散置在這個囤物成癖的房間中,穿戴著藝術家自己打版製作之小衣帽、小裝飾、小口罩,咬著小香煙,流著小鼻涕,表情空洞,姿態乖張。

這裡有明顯的假裝,如散置的空酒瓶、易開罐,還有打包著的黑色垃圾袋,雖然不知它們是家當,還是廢棄物,但確實很清楚的是,一眼就知它們是布做的「假東西」;但這裡也有相當「欺眼」的騙局,如集成壓縮海綿與高密度海綿,被一層層慢慢塗上水泥漆而變成殘破斷裂的敗牆,像到令人忍不住想偷壓一下來確認;但也有又像又不像的,如牆中外露的鋼筋,乍看之下非常逼真,稍為靠近便發現竟以毛線纏繞著,似乎吐露著一種照顧者的暖性;然後,也有「插花」的紅眼綠頭蒼蠅,是幽默可愛的小手藝品,像小花一樣插在作品中。

最後的一件影像裝置,談與好友拆夥的藝術家,逸離了照顧稚子的年輕妻子,在鹽田追求著像「四月雪」的冰屋,畢竟雪和鹽很像、雪撬和沙發很像。暮色中,空拍機拉起上帝視角,我們看到米勒《晚禱》中的那種出於凡俗、鄉野的神聖性,由朋友親人集結而成對藝術家任性/純真的一種呵護:「這趟旅程多需要指點啊~模仿本身也是可以到達遠方的喔!」[6]

 

是啊!模仿愛情,出落於生鏽油垢發胖

滑過的不是天邊哪一顆星,只是衛星墜毀

導和演不死

斷垣的、狗臉的我的房間

總有無限溫柔的垃圾,以及朋友

鹽雪不分後,得見理想神性

 



[1] 有關倪祥在大林蒲睡地板的四年駐地,以及他相關的藝術實踐,可見我與簡子傑的討論,【蔡佩桂x簡子傑專欄】怪怪:倪祥與邱俊達的「大林蒲之勇者地上城」,https://artouch.com/column/content-11409.html

[2] Jacques Lacan ,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Routledge, 2018), 99, 112.

[3] 我對倪祥的線上訪談(2021年5月19日)。

[4] 同上注。

[5] 同注3。

[6] 倪祥創作自述,https://artemperor.tw/tidbits/1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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