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靈記 ——評「黃翊與庫卡」

攝影｜ Jacob Blickenstaff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聖經裡，神如此創造世界。在黃翊最新的完整版「黃翊與庫卡」裡，我們看到人如何創造機器人，機器人又如何「創造」人類。彷彿一齣以詩意包裝的驚悚版「科學怪人」。 

熟悉「庫卡」程式語言書寫與操作的黃翊，不論在舞中舞外，都確確實實創造了舞者庫卡。在全舞第一段落，身為創造者的黃翊，手把手地教導庫卡一切：轉頭，彎身，舉手，踏腳。在黃翊精準程式語言操控下，庫卡從一開始狂亂的原始異形（特別在赤裸龐大的機械轉動聲陪襯下），漸漸變得溫馴乖巧，甚至以低頭弓身向黃翊的身體語言，展現寵物般的忠心馴良。

當然，在許多片刻，庫卡也表現寵物天職，以觸手、抬眼等嬌寵的典型寵物動作，與人類主人黃翊互動。這些相互慰撫的片刻，呈現人與機器情感，細膩真摯，直觸人心。而在黃翊手把手的教導下，庫卡也學會更複雜的人類動作，甚至可照著主人姿態，有模有樣舞一段巴赫。

全舞敘事的關鍵轉折，在於黃翊交給庫卡攝影機，給了庫卡眼睛（光）。在此處，庫卡第一次有了主體靈魂，開始用他的角度看主人、看世界，這也是全舞最令人驚嘆的神來之筆：透過形式（庫卡手持攝影機，所見又投影在舞台背景）安排，全作敘事內容觀點從創造者黃翊手上，轉移到庫卡。

從舞台投影，我們看到庫卡眼中的黃翊，看到另兩位舞者胡鑑與林柔雯。敘事越來越讓人不寒而慄：掌握了光的庫卡，在不斷重新調整焦距（目光）中，漸漸懂得藉由操控攝影機，重新定義世界。在庫卡眼中歪斜的舞台上，被注視的人類舞者漸漸變得猶如被控制，林柔雯最後的舞蹈，更幾乎像是垂死的天鵝，在庫卡的注視下殘喘。

當庫卡突然注視觀眾，冷眼掃描全場良久，是全舞另一個經典高潮。人類／機器人的世界階序於此翻轉，展開機器人控制人類的時代：在庫卡手持紅光控制下，代表人類男女的胡鑑、林柔雯，每一舉手抬足，每一擁抱放開，都隨庫卡操控。人類在此，已失去自我情感，成為機器人操控下的機器人，機器人庫卡，已躍登全新時代的機器神。

在此段，舞者胡鑑、林柔雯的表現大有可書。林柔雯精準呈現機器人般動作，呈現全然順服，胡鑑則隱然猶有人類靈魂，動作保有人性柔軟，兩者對比為舞作增添層次。而明明是極現代的敘事設定，服裝設計巧思將林柔雯舞服設計為英國十九世紀維多利亞風格，以蕾絲、高領的制約保守服裝，襯托出整體古典氛圍，暗示機器神統治下的新新創世紀，是另一神來之筆。

在最末段，庫卡創造人黃翊再次出場，但人與機器的地位已然翻轉。在黃翊精確的程式語言書寫下，庫卡已非一開始時而失控的寵物模組，而是充滿自信的機器神，動作優雅靈敏，甚至機器聲音也似乎內斂許多。兩人互動從第一段的情感試探，轉為充滿雄性張力，許多片段甚至讓人擔心庫卡是否將傷到黃翊。

這場人類神賦靈機器人、機器人卻又轉為機器神的戰役，究竟會有何結局，黃翊藉由最末與庫卡平視互望，留下巧妙懸疑，也是最好的結局。短短一小時，黃翊團隊以精確富層次的人類、機器及舞台語言，表現人與機器間情感、權力、位置的思考，尖銳而飽滿，觀之猶如盛宴。

涉及機器演出的作品，難免偶遇技術障礙，這回「黃翊與庫卡」在第一段黃翊教庫卡舞巴赫中也發生，然而黃翊的有趣應變，為該舞又增戲劇點。故障發生時，黃翊冷靜離開舞台調整，重新開始前，他不知是對庫卡或對其他技術人員深深點了一下頭。如此點頭，觀眾或許不確定對象是機器或人或甚至自己，卻能看出其中的昭示感及信任感，對象究竟是人或機器？也就不那麼重要。一個偶然的意外，竟能再次印證該舞的人機界線模糊說，也凸顯黃翊觀點的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