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拯救的庫卡失誤：關於《黃翊與庫卡》的一些遐想

6月28日在淡水雲門劇場的《黃翊與庫卡》中，有一幕，機械人「庫卡」手持著攝影機，應以不斷調換的姿態拍攝台上兩位舞者，並於舞台螢幕播放即時影像，然而，卻因無線傳輸的意外斷訊，導致觀眾只能看到舞者的肢體，當時庫卡雖仍以人所不可能達到的極限甩弄它的機械手臂，但由於影像的闕如，舞台上的舞者與機械人失去了彼此的聯繫，原本《黃翊與庫卡》最知名的人—機共舞忽然劃分為各自為政的獨立項目，他╱它們失去了原本應該有的互動關係，但這個不受控制的偶然卻讓我深感動容——庫卡也有出錯的時刻，雖然它仍不為所動地堅持原本的動作，這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姿態，卻也生成為深刻的徒勞。

 《黃翊與庫卡》深深觸動了我這個非表演藝術評論人不太常出現的情感神經，庫卡當然不會因為這短暫的失誤就失去了它眩惑觀者的能力，但這眩惑正是來自黃翊為編寫程式所投入的大量精力與庫卡的精密，當觀眾深深地為庫卡深具身體感的姿態感到動容，當人與機器間的舞蹈—形式關係具現為可供觀者情感投射的觸情對象——我們卻不該忘記，無論是他們相互之間的模仿、同步，乃至支配關係的位移，這一切都仰賴極為精密的控制系統，舞台上作為舞者的黃翊同時兼具舞台下作為編舞者身份，這名編舞者仍主宰了庫卡乃至支撐它的精密控制系統，但這種控制如今卻也無所不在，其他的庫卡在各種生產線中取代了過去由人扮演的勞動力，我們很難不去想像這部在舞台上令人驚艷的機器，透過它的精密控制與高度的現實效能，將對人類生活帶來多大的影響。

或也因此，相對於成功地擬仿了舞者姿態的庫卡，我更著迷於庫卡出錯的時刻。這個出錯的時刻指向了一種近似於張立人在其錄像作品《異國魔法師》中力圖平反的現實頓挫，根據與黃翊年齡相仿的視覺藝術家在《異國魔法師》中所表明的觀點，那些放棄了在現實世界獲取成功的宅男，擁有的是另外一種對於虛擬人物的愛，如同為了去迪士尼遊玩而放棄繼承權的金正男，這種將現實失能也考慮進去的愛不計毀譽投身於慾望的化身，相對於背水一戰的決絕仍預設了現實的成敗，《異國魔法師》的愛意願游刃有餘地面對失敗的必然，黃翊對於庫卡的愛又怎能不涵括其必然的失誤？

在雲門劇場的表演中，黃翊一開始便運用雲門劇場特有的燈桿系統，讓這些燈桿以極為流暢的韻律上下舞動，如同他在演後座談表示，劇場設施的自動化已經使得劇場本身如同機器人，但當我看著上下晃阿晃的燈桿系統，它們的自動化韻律卻也反向地暗示了在徹底的擬仿之餘仍有第四面牆的存在，如同在表演中出現了靠發條做動的節拍器，這些必然走向衰敗的類比機器與劇場設施的挪用不僅創造出一個近似於庫卡失誤的間離，也為《黃翊與庫卡》預留了某種創造性的空缺，在完美的場景調度中，不正是偶然才能夠讓庫卡在保留它原有身份的前提下成為一名舞者，不正是那跟不上庫卡動作的舞者才能凸顯他們身為舞台機器的身體仍力有未逮，我們能否說，庫卡的失誤拯救了無所不在的控制？

攝影｜ Jacob Blickensta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