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束不住的蒼涼 ──再拒劇團《神諭之時》
張韻婷 | 發表時間:2023/11/29 16:06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2/01 18:58
評論的展演: 再拒劇團《神諭之時:Notes to the Future 》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誰能極之?
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明明闇闇,惟時何爲?
屈原《天問》
流離四散的碎片能否重新拼湊起失落的世代記憶?劫後的餘生裡如何面對曾經璀璨的文明?重建後人類是否將墮入自我毀滅的循環?資源的肆意揮霍終將自毀?倚強凌弱難道是獸禽般物競天擇的鐵則?又該如何撫慰大難後受創的心靈?而這一切的樂與苦,原來早有神諭?再拒劇團的《神諭之時》在這些擲地有聲的「天問」裡鋪陳開來。演員們交替在說書人、戲中人、預言者、治療者與被治療者的角色裡,他們時而激情入戲時而冷眼旁觀,憤怒、壓抑、激動、冷漠、質疑、哀怨,缠绵而缱绻的各種心緒如碎片般落下,令人應接不暇。
《神諭之時》描繪了一幅2103年的末世場景,以彼時回望近百年前的2023年。外來的地表在大洪水後早已經不適人居,大水漫延的地面上只剩下一座座孤立的島嶼。劫後餘生的人類只能往地心鑽去,向下六呎,在不見天日的地穴建立新國度,由倖存者組成島嶼聯合組織(簡稱UI)共同統治,重建新拉薩國。在此,居民在人造光下生活,遵循著制度明確的規章制度,唯有死亡,方能讓人返回地面重見天日。此國度亦執行著避難所的任務,陸續收容從各島嶼漂流而來的難民。新居民入境後須接受六個月的心理諮詢,以確保其身心健康。此劇時序上的起點便是由難民與諮商師之間的對話所開啟,這亦點出編導黃思農探索傷痛療癒的意圖——關於如何「接住」倖存者。
全劇由七幕組成,交錯了多個世代與多重敘事軸線,四個演員陳以恩、黃衍仁、蔡佾玲與魏雋展變換著角色、穿梭在不同世代,以非線性的倒敘手法從2103年推至2023年間。首幕「六呎之下」以說書人為主,口述了未來穴居時代的來臨:大洪水、倖存者的人類重建計畫、新拉薩國的社會規章。第二幕「來自島嶼的難民」以新拉薩國裡醫生與新住民個案的諮商啟動了故事的時間軸。第三幕「收拾遺物」的時間軸線則跳耀至大洪水前,描繪年邁者(魏雋展飾)在地下室裡整理著自己(將來的)遺物。第四幕「末日新聞」拉向另一條敘事線,重現了大洪水的前夕人們最後的正常生活。第五幕「海上採集」跳回了未來,口述著彼時的科技已能將海上撿拾的漂流物逐一掃描,藉此偵測物件所有歷經的場景。第六幕「神諭之時」則是將時間點再往過去推移,來到遺物整理前的地下室,展開了另一條故事軸線。這裡曾經居住著樂團Oracle Night的樂手Ziggy,他飽受精神疾病折磨最後自殺,其他團員在喪禮後齊聚於他身前最後的地下室居所,而牆面上的文字竟昭示著此前往後的事件預言。最後,全劇以「致後代:我們」為終章,引用貝托爾特‧布萊希特(Bertholt Brecht)的詩句結尾:「請帶著寬容 想起我們。」
物之視角
末世的海上漂流物意象貫穿了全劇,它逐步地牽引出大難前繁榮盛世與未來末日的對照。此劇開場的舞台上便雜亂地擺滿各式日常物:傾倒的傢俱、廢輪胎、交通三角錐、方向指示號誌、足球、收音機、裝滿回收物的塑膠袋以及成堆的水泥磚。開場後,這些物件則被懸吊在舞台上方,一方面營造出水上漂浮的意象,另一方面則暗示出高於觀者(人類)的物件姿態。在第四幕的「末日新聞」中,導演亦通過聲音的處理,加重日常物件的重要性;他聚焦在各個日常物單一的聲響上,包括倒水時觸及玻璃杯的聲響、吸管吹水發出的噗噗聲、研磨咖啡時豆粒撞擊與粉碎聲、翻閱書冊時的紙頁摩擦聲、碎紙機發出的粉碎聲、氣球充氣的聲響等等。而當大水淹沒土地,這些無足輕重的日常物便成了人類文明的遺跡。它們在海面上載浮載沉,是未來國度裡重組歷史的重要媒介物——未來的掃描儀可重現每個物件所經歷的所有場景。時代的影像將以物之獨特視角重現,不再由那些話語強權、有勢有錢者主導敘事,而是以無偏頗的物之視角。歷史在此不再是線性而進步的大敘事,亦非區域性的小敘事,它沒了篩選、失去了觀點,卻也因而破碎不堪。
再拒劇團,《神諭之時》,2023年。照片:再拒劇團提供,唐健哲攝影。
再拒劇團,《神諭之時》,2023年。照片:再拒劇團提供,唐健哲攝影。
在「收拾遺物」的篇章裡,當老者在地下室整理過去的物件時,他一面回憶一面選擇孰留孰棄,留與不留間盡是情感的拉扯,亦是輕重的選擇。而身旁的年輕姪女則秉持著「你丟我就撿」的精神,因為她認為「這些將來都是文物」——如預言般昭示著大洪水的來臨。然而,不經篩選的回憶難成歷史,沒有觀點的故事無法完整;破碎是一種必然,重圓似乎成了奢望。而UI對海上漂流物的探勘似乎帶來一線希望,這昭示著一種秩序的重建,他們要從物的視角找回人的歷史。這些日常「文物」、記憶碎片最終將被擺放在某個「政治正確」的位置,如同此劇尾聲時,懸吊物再次歸回地面,回到它們原本低矮的位階,任演員在舞台上擺放整齊,其中水泥磚的齊整堆疊更展現了人類秩序化的意圖。無序好像終於回歸於秩序安全的懷抱中,但是,秩序的建立究竟是另一個文明盛世的開端,還是另一個權力傾軋下弱肉強食的人禍起點?
回望
「回望」是《神諭之時》預設的姿態,它是省思亦是療癒自我,像是劇中的新住民(黃衍仁)在諮商過程中望向自己的年幼玩伴、收拾遺物的老人望向自己的年輕時光、樂團團員望向Ziggy死前時光裡各自的應對身影,而漂流物的視角下,亦是望向物的曾經。在回望的省思中,我們試著找到希望的光亮。然而,希望的彼端亦蟄伏著絕望之獸,趁人不備之隨時準備襲擊。劇中的一個細節透露出這種危險的訊息,新抵達難民的諮商過程中有一個類催眠的虛擬情境療程,個案在此看見他的童時玩伴,而這個療程的情境是以希臘神話中奧菲斯(Orpheus)的故事為原型:奧菲斯的愛妻歐利蒂絲因蛇毒而亡,奧菲斯下至冥界救妻,冥王因其琴藝而動容,便答應讓歐利蒂絲隨之重返人間;但是,冥王告誡奧菲斯在離開冥界前絕對不能回望身後的妻子,然而他亟欲確認妻子是否跟上,因忍不住回望而功敗垂成。這個細節的安排,讓這個帶著希望的回望染上一點命定般的悲劇色彩,彷彿只要輕輕地一轉過去,希望的另一面就是絕望。
再拒劇團,《神諭之時》,2023年。照片:再拒劇團提供,唐健哲攝影。
穴居
理性與瘋狂經常是一線之隔,預言家與瘋子亦是。劇中精神病患Ziggy亦是神諭的使者,當樂團的其他成員因Ziggy的自殺身亡而再次聚首時,在其居住的地下室牆面上發現早已寫明一切的預言之牆——這些已經發生、將要發生的一切,早已註明其上。Ziggy擺盪在失常與神性之間,這位被世界放逐而蝸居餘地底下的精神病患,竟看得比所有人都還要清晰,他站在更高的位置上睥睨眾生。在正常與失常、健康與患病之外,這裡歧出了另一個跳脫二元對立的視點,那裡有一片未明之地,理性之光尚未觸及、等待探勘的神秘地帶。此外,在Ziggy的故事軸線上,此劇亦觸及了陪伴者的生命情境。團員的回憶帶出Ziggy的最後日子裡,他們各式「接住」他的方式——義氣相挺、冷淡疏離或是迴避退縮。人們面對傷痛的方式有所不同,而Ziggy自己,則選擇了一個最為極端的方式:死亡。唯有告別人世才能破土而出、回到土地之上,如劇中倖存者國度的規章:唯有死者可以重回天空之下。生者只能永遠困在這個洞穴裡。戲裡穴居之國是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地下室亦然,而文明下的瘋狂、理性之外的潛意識、正常表皮下的發膿傷口都是在底下那端。這個地底的意象亦通過舞台的安排呈現出來,當穿著防護衣的探測員在舞台天花板上移動著金屬儀器,我們(觀者)所在之地便成了(海面)下方。我們似乎亦是倖存者,穴居其中,任人造的燈光灑在我們的皮膚之上。試問,如果有一日,陽光變得令人奢望,需以命換得那一縷光亮。你換嗎?Ziggy他換了!他奮不顧身,即便他知道那光亮背後或許藏著無盡的虛無。他換了,因為,他別無出口。
再拒劇團,《神諭之時》,2023年。照片:再拒劇團提供,唐健哲攝影。
如果海上漂流的日常遺跡真能折射出時代的絮語碎形,我們這個時代的哀愁或許能夠透過口罩、試劑、雨傘、白紙、太陽花等物件逐步拼湊出部分的面貌。Covid-19疫情尚未遠去,烏俄戰爭已起,加薩走廊滿地瘡痍......,龐大的國家機器轟隆作響,個人聲音顯得如此微弱,那些沒被聽見的聲音正在說著什麼?《神諭之時》發聲、表態,它映現那難以收束的遍地蒼涼。「請帶著寬容。想起我們」是百年後回望現今所留下的話語,還是現今的我們為即將的犯錯所做的預先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