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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劇場託夢 河床劇團XFOCA福爾摩莎馬戲團《夢與陰影》

陳品秀 | 發表時間:2023/04/19 17:52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4/27 12:04

評論的展演: 2023TIFA 河床劇團✕FOCA 福爾摩沙馬戲團《夢與陰影》

S_114-河床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陳又維 攝影 / 河床劇團 提供

兩廳院TIFA、由河床劇團與FOCA福爾摩莎馬戲團合作的作品《夢與陰影》,創作靈感源自佛洛依德、榮格等心理學大師對夢的詮釋,以及馬格利特、達利等超現實畫家的畫作。這是習於小劇場、非典空間展演的導演郭文泰,繼2021年《被遺忘的》之後,再度挑戰大劇場尺度的作品。《夢與陰影》一幕幕精心雕琢的意象,延續了他一貫凝練、超現實的風格。此次與編舞家田孝慈、FOCA福爾摩莎馬戲團的合作,不只讓郭文泰作品裡的表演者從緩慢、細微變化的「活雕塑」溶冰解放,也透過情境的帶入,將傳統馬戲娛樂、技藝帶入表演的詮釋。

然而,揭開《夢與陰影》這齣由導演與創作者共同編織的「夢境」大幕,彷彿掀起眼皮,邀請觀眾進入睡鄉;但它片段拼接的結構、不連貫的意象,卻為作品蒙了一層神秘的夜霧,也跟夢的一樣撲朔迷離,讓人困惑。

誰坐上了心理診療室的躺椅

夢,總是不合邏輯的任性出沒、用扭曲錯覺的意象偽裝,欺瞞做夢的人。僅管想要「周公解夢」,夢卻總是不負責任地自說自話,做夢的人沒有提問與反駁的餘地。

從佛洛依德對夢的精神分析角度來看,夢像逃脫的潛意識,必須仰賴做夢者的日常經驗和感受來解題。但觀眾不是導演,無法解釋他的夢。當「夢」成為主題,作品的呈現的就只是夢本身,創作者可以逾越常理、天馬行空,為所欲為地放進任何素材。但想要進一步解謎,除非讓導演坐上心理診療室的躺椅。

也因此,或許觀看《夢與陰影》必須從榮格的角度切入──在個人的潛意識之下,更大的集體潛意識世界,包括人類共通的情感,對於死亡、戰爭、侵犯的恐懼,對慾望的本能、權利的企盼等等──觀眾才得以回扣到自己的日常。

S_47-河床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jpg陳又維 攝影 / 河床劇團提供

逃離生之獄的亡魂

作品從黑暗中旁白的開場,一個女聲說她一直做同樣了夢。男聲回應:「It’s ok. We all has dreams.」女人並沒有說出重覆困擾她的是什麼夢,但男人顯然已經將她的夢劃入陰暗的那一面。

隨即,夢登場了。

女人手持燭火在黑暗中探行,低音頻的聲響讓人不安地持續著,一個被捆綁的巨大物件摔落地面。稍後,觀眾看清那是一隻大象。「大象」可能是協助戰爭的坐騎,也可能是智慧與保護的象徵,端看觀者從什麼文化脈絡切入。但倒下的象頭後方站著一名戴著軍警帽的男人,無疑是黑暗面的聯想:獵殺/殘忍、屍體/死亡,各種意象與暗示接踵而至,特別是威權/宰制,在接下來的夢境中逐一擴增,直到為戰爭/抗爭的對照。

舞台上一棟斜屋頂的平房,小朋友畫「我的家」的那種。帶著恐懼「在夜的迷霧中跳舞」的、披著紅外套的「天真的小紅帽」,被一名男人緊緊勒住。六人組成的軍樂隊,把玩樂的呼拉圈做為大刑具,幾個人被攔腰吊掛、拖行。

呼拉圈也成為戴著狗頭的人的馴繩,聽從軍官(更高位的強者)的指令,坐、叫、爭鬥,尤如埃及神話中的冥界之王歐西里斯和他的地獄看門犬。此意象與作品的後段,在舞台正前方,眾人爭先恐後卻無法逃離的片段,前後對照,彷彿亡魂企圖逃離地獄的徒勞。

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張震洲 攝影 / 國家兩廳院提供

矜持而克制的造夢者

亡魂們要逃離什麼呢?郭文泰在後續的夢境中給出線索。

被體罰倒立的女子,被捲起來高高立在空中,無力地懸吊著。兩名全身包裹的無臉人,毫無憐憫地拽著懸吊的人垂盪。一群人逃難一樣,驚慌扔棄包袱,槍聲響起,爬上鐵絲網牆,一張「法國大革命的鮮紅大旗」,奮力地、一次又一次地揮舞著。這個無聲的畫面,無疑是個人與群體、壓迫與抗爭的夢境裡聲量最大的對峙。

這個壓抑的「聲量」也最能代表郭文泰矜持和克制的創作風格──僅管舞台上夢境指涉殘酷的事物,在黑白灰與紅的對比色調之下,表演者凝滯的動作速度讓舞台上像一幅幅動態的繪畫(而不是影像)──彷彿馬格利特的畫中,穿西裝、戴著小圓帽的優雅紳士,沒有暴烈、沒有狂亂,一切都是點到為止。

《夢與陰影》裡有一幕:被眾人鎖住雙腳的掙扎的男人,奮力地向外企求、掙脫。同樣的畫面也出現在布拉瑞揚的《我.我們》,恰巧可做為表現手法的對照。雖然郭文泰也以重心傾斜、向外抓取的雙手來表現「掙扎者」的意象,但在布拉作品裡的「掙扎者」卻有更多挑戰身體扭曲角度及力度的變化,豐富、激射的身體語彙,更能激動觀者的心神。

郭文泰的優雅、壓抑也出現在幾個夢境:一顆會飛的超大枕頭。一對男女仰躺翻滾其上。難得的浪漫甜美轉眼即逝,下一幕,男人離開留下女子孤獨一人,只有呼吸聲伴著她。一幢矗立的房子。光線像日光一樣緩慢移動,靜靜撫過支撐房子凹凸的立面結構,光影明暗變化產生的純粹美感,彷如教堂的聖光,擾動了夢境的暗影。

夢與陰影,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李佳曄 攝影 / 國家兩廳院 提供

陰影,沉默的見證者

舞台上這幢旋轉的房子,不只有效收束了大劇場的空間,凝聚觀眾的目光;也是構築這個夢世界的基地、翻轉意象的場所。

房子可以是家,也可以是教堂,又在夢境將盡前,房子成為影像投影牆。扭曲切割拼接的人臉、特寫變色的眼睛,以及騎馬的連續圖像快速變換。影像傳達了豐沛的意象卻難以解釋,這個房子像人心包裹著複雜的內在。就像那些最後出現在舞台上的紅氣球,翻轉了童心、幸福的象徵,任由夢中人僵直地拎在手上,虛弱而沒有豔彩地懸浮著。(註)

舞台在此時燈暗落幕,一如夢斷,令人錯愕。

但經常,錯愕的後座力要比合理、順暢來得強大。《夢與陰影》不接續、讀不懂的訊息,也成為一種干擾,邏輯的「阻斷」促發觀眾從劇場充滿困惑的黑夜醒來之後,在日常的白天進一步思索。

榮格認為夢是通往自我整合的道路,擁抱黑暗面的存在,得以了解人性的複雜。作品的名稱也留下不同面向的線索。「陰影」(Shadows)這個字詞的多重指涉,一則是心理層面的,不為道德容許的陰暗;它也是物理現象的影子,這個從出生伴隨我們,沉默見證做過/想過的所有事情的一種虛的存在。假如說陰影存活在夢的地下世界,那它也是光存在的證明。Dream也不只是夢,還有「夢想」的意思,創作者也藉由《夢與陰影》的夢境,寄託了對人世的批判和期許。

 

 .

註:

此處投影有許多線索。例如騎馬的畫面,可能來自1878年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用照相機拍攝六張騎馬快速奔跑的連續照片,後來做成動畫《The Horse in Motion》,被稱為「史上第一部動畫」。紅氣球的意象可以追朔到1956年,電影導演Albert Lamorisse的奇幻短片《LE BALLON ROUGE》,此後紅氣球成了幸福、童心與想像力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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