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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發自暗體的路徑 —談賴珮瑜的個展《路-徑》

陳泰松

光:發自暗體的路徑

—談賴珮瑜的個展《路-徑》—


作品名稱:8:31pm  圖版提供|非常廟藝文空間

時間:2014/01/25-03/01
地點:非常廟藝文空間

這不單純只是光,若沒有無光的暗面,其實我們什麼也看不到,況且,它還不應被擺在視覺層次,有一種思想性的問題更值得我們去追索;在賴珮瑜的個展《路-徑》(path),她的光點設置便引領我在這方面的興趣。就以錄像投影Another Sky-Meteor來說,這是從台北101大樓的城市鳥瞰,畫面盡是車流與城市建築,但被縮減成黑幕中的螢光點點,如夜景般的動態圖像,若把此當成視覺效果,我們就會貽誤了這個明暗結構的可能含意。

首先,暫且拋開賴珮瑜在此談到「文明世界的感知」,有一種屬於資訊(information)世界的課題橫在我們眼前,光點便是其中一例。作品《8:31pm》是由95件的輸出圖像所組成的壯觀畫面,內容是被轉譯過後的電視頻道,時間發生晚上的八點三十一分的電視畫面,若不是有作品背景的提示,這些抽象圓點的幾何組織還讓人不知其所指的其實是字幕、跑馬燈或影像等元素,是被賴珮瑜處理過的光點縮像。這點告訴我們,訊息(message)總是需要一個參照系,否則無法成立。但這個道理太簡單,是一般常識,《8:31pm》有意思的地方不在這裏,而在於原有的資訊——電視媒體的影像訊息——被抹除,並以另一種形式被轉移成另指的訊息,表述另一種意義:媒體承載的資訊衰減至無,縮減成光點的分佈。《8:31pm》是光點的訊息,一方面,解構了電視媒體的社會功能,另一方面將這種解構帶向純粹是光點的構圖美學,兩相構成了一種意識形態的文化症狀,也就是說:《8:31pm》雖說是消除了電視媒體的資訊功能,但這個動作並沒有帶來什麼特定立場的社會批判,而比較像是隔著某種距離的觀看,像是遠到幾乎讓它模糊成為光點;這是對電視資訊的疏離,方式是讓它變成一種畫面性的視覺構圖,甚至很決裂,讓它變成抽象形式的美學表現;在此,每幅圖像帶有形色的變化與韻律感,賞心悅目,無論說是逃避也好,還是冷漠也好,這是《8:31pm》對電視資訊的一個根本性的姿態。

雖不悲愴,也不動聲色,甚是還很美,但我們仍有理由說,《8:31pm》是以化作光點的星座叢集(constellation)來讓人惦記它的哀悼寓意,遠遠超出自我反諷的程度了。試想,在當代資訊媒體當道的時代裏,任何想要批判媒體的動作都得利用媒體,若沒這份自覺就會反被其所用,反諷地掉入它的運作邏輯當中;《8:31pm》沒有天真地使出批判這個動作,因而沒有陷入一種不期然的共謀反諷;它是去依附媒體,像是寄生在螞蟻腦部的真菌,雖不至於耗盡宿主的訊息至無,但至少讓它流失了傳播資訊的能力。關於這種寄生能力,固然它有藝術創作的欣喜,但也無法否認其中隱含趨附大他者、把自我屈就於被動的宿命。事實上,即使具足顛覆性,我們也沒有必要去美化這種寄生,除非那是一種戰術;況且,正如史戴爾(Hito Steyerl)受委託製作於2010年台北雙年展的《砸》(Strike),放膽去敲壞電視機螢幕,甚至比她更激進去損毀媒體也是值得去做,手法可以是精心策畫,不是魯莽的無知舉措。在此自覺下,比起哀悼的自憐,訴諸壯烈其實大可不必自慚形穢,而致力去創建異議者的媒體更是一條可前仆後繼、試著去穿越大他者的自主路徑。回顧賴珮瑜幾年來的創作,她的光點即使有其發射源,例如建築、燈光等城市光景,或影像被凝縮的光態,但形諸於藝術語彙的則隸屬於圖案層次,包括Another Sky-Meteor,多少是被她捕捉的現象描述,我們在此應可假想,或設想她將來會製造一台能發射光點的機器;這是發端於自我的特化感知,某種別具涵義的主體化佈署。

除了光點,路徑是她另一個有意思的概念;如其所說的,這是A點到B點的中間通道,也是發送者到接收者之間傳遞訊息的管道,但我們得把它的涵義加以擴延,個人想到的是電腦語彙的path。所謂path在此是跟作業系統有關,當一個指令被鍵入,我們需要有一個指定路徑,以便指令能找到執行程式的所在,所以,任何執行程序會有一套path的設定,使path更被稱作為環境變項(environment variable);它指定路徑順序,使作業系統能依序找到各路徑下是否有相關指令。在《8:31pm》的對面牆有一份列序號碼的圖表,賴珮瑜提供給觀眾一個操作的機會,用圖釘戳在自己最常看的電視頻道上;可以這麼講,這個設置是我們理解《8:31pm》的路徑之一。同樣地,雕塑Land Value-Taipei之所以能被理解在於展牆上有個路徑的提供,那是一份紀錄幾年來台北市13個行政區內商業地價的上漲表,使得該雕塑高低不一的錐形體——賴珮瑜指稱的「消費地形」——有了明確意指的表述。此外,班雅明曾提過寓意理論,用來解釋現代藝術裂解了形式與內容的有機關聯,作品的物質性只是其意義的片段;如今,我們可以把路徑(path)視為在這種裂解下的意義離合器。不僅對賴珮瑜的作品,不少當代藝術也一樣,路徑也可以被視為是作品觀念的語意元素。

無論哪件作品,賴珮瑜的光點魅力莫不是以暗體為襯托,無論是黑色或無光的暗體,而如前述提到的明暗結構,我們應該把它從視覺層面提升到概念層次,以至於把這些光點看成是發自暗體並不為過。就以Another Sky-Meteor來看,在此所見確實是壯麗的城市夜景,給人宛若居高、身處於全球典型當代繁華都會霓虹燈光的斑斕閃爍,但即使喚起的是文明崇高感,當代都會人歸依的所在,使其全然浸潤於漂浮、資訊快速流通的消費世界裏,我們得去警覺這是一個社會體系不斷符碼化、運作巨量數據(big data)的母體世界;它眷養我們,如同我們吮吸它,而得以倖存的理由是為了供給其運作所需的能量。如同電影Matrix,人被培養在機器統治的子宮裏,這份警覺要求像Neo那樣,具有質疑現況的精神與行動力。換句話,光,如同賴珮瑜的光點所示,當它表徵的是資訊光電,正如Neo在Matrix所見到的擬像序列,那麼,所謂的暗體便是指承載它的機器,我們不應罔顧它的存在,對此視而不見,但對策遠非僅是去衝撞,更多時候是如何找出穿越梭行的法門。在此進路下,2012年,賴珮瑜在「台灣新藝」的《尋找中心點》個展成了揭露底細的參照;這裏不是光點,而是暗點,是邀請觀眾以個人主觀認定的中心點,像是一個主體我之所在,然後用黑色圓點的紙片為代表,將它貼在藝術家提供的畫面上,結果是黑點斑斑,如班漬,一如光點的斑斕。

黑點,主體被捕的徵兆,其實也是光點的障眼法,系統運作下的元素與擄獲物,也是看與被看的環境系統。於是,賴珮瑜的光點固然是跟據明暗的二元結構來領會的,但前提是它始終是在二元運作下的衍異,一個經過演算出來的軌跡。換句話,賴珮瑜所謂的path便不應只被理解為A到B的路線;依前所述,這是設定A到B的系統,一個環境變項,在那裏,有一個作業系統的指令。在找尋中心點的同時,更為根本的要務是設定一個path,藉以去穿越那個規範我們自由、使我們得以自主的path,因為真正的自由不是去尋找哪個點,而是去佈署path的辯證法,算是賴珮瑜此次個展《路-徑》給人格外有意義的體悟了。

201//02/12 陳泰松


作品名稱:Land value- Taipei  圖版提供|非常廟藝文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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