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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荒漠中一群自願非自願的游浮 ─台北當代藝術館:「『世』一場自願非自願的游浮─李真個展」

黃海鳴 | 發表時間:2017/09/05 17:48 | 最後修訂時間:2017/09/06 14:17

評論的展演: 『世』一場自願非自願的游浮─李真個展

前言:

      李真,1963年於臺灣雲林出生,作品風格融合其早期對佛學道家之感悟,兼具西方雕塑之創作語彙,同時滲入對當下社會百態之凝視與揭示。在當代藝術館展出的「『世』一場自願非自願的游浮─李真個展」由吳洪亮策展,他的這個策展以「世」為主題定調,而副標題:「一場自願非願的遊浮」,如策展人所說:「則源於李真所自言:『千古不變的生命皆如是』,承如在主觀與客觀間探尋、在歷史與現實間碰撞、在自願與非願間返復,皆是一場場的遊浮」因此展場諸劃分為「來」、「往」、「入」、「出」四個層面。

     「『世』一場自願非自願的游浮」真的有點像回顧展,作品總類非常的繁多,且「來」、「往」、「入」、「出」四個層面的分類,富戲劇性,但稍嫌牽強。我的這一篇文章將集中放在這個展覽的室內部分,不碰觸複合材質以及裝置類的創作,全力集中在也正好被歸類在「入」、「出」兩個層面中土塑的作品。我個人認為這是展覽中最為核心的部分,其中也更具一貫的精神性,也就是凡夫一代又一代的被有問題的文化傳承以自身習氣所困的生存狀態及可能的掙脫或自處。

     這裡要較詳細討論的是一樓的幾件土塑的大作品,包括《金湯》、《二刀皮》、《童子》、《蒼生》,以及二樓樓梯口的小作品《匪夷所思》。這件作品我將透過我曾經親眼見過同名的《匪夷所思》大作品做更為詳細地分析。另外也要特別專注放在二樓205室玻璃展櫃裡面呈現凡夫百態的《諸趣之一》。

一、大型土塑作品:


《金湯》 圖版提供|台北當代館

1.《金湯》(106室)呈現人物一前一後、一大一小的組合,前者,稍低頭垂目,沉穩、堅定、甚至帶有某種慈祥的大人物風範; 後者,仰頭重心不安定,在自慚形穢的神情中帶著一些祈求施捨。至於為何會有這般的差別,到底是外在的財富、地位、物質享受的差別所造成,還是精神的享受的豐沛程度的差別所造成。這裡的金湯,可以是物質的金湯,以及精神層次的金湯。我個人的詮釋和藝術家、策展人的詮釋有一些不同。

2.《二刀皮》(107室) 臉總像著天、嘴巴很大、經常張開、牙齦外露、講話隨意直接毫不修飾、不會察言觀色、眼睛小而無神,其實因為他不看外面,不看別人、不讓人插嘴、只是照著心中的經驗或是知識定見滔滔不絕說一整套話語,有沒有和事實有對應,都不在他的思考之中。在台灣俚語中有「土公仔」 來形容這種性格的人,土公仔有兩個含意,1.就是處理喪葬墓穴的工人,2.是形容個性粗魯耿直的人。土公仔並非全然貶意,已經不在位的領袖人物,不斷地重複已經沒有精確對應的豪語, 是不是也可以歸為此類的人物。

3.《童子》(西側一樓樓梯口)這個童子有著犀牛皮一般的堅固表皮,眼睛小但是陰沉銳利凶狠,不是那種被感動的眼神,而是一副已經決定孤注一擲就是要做的表情。沒有脖子、身上的關節極少,幾乎沒有柔軟性,沒有內外的互動,或是說他只是一個被惡靈進駐的泥娃娃。貪婪地機械地吸著奶嘴,固執、任性、蠻橫,具有強烈的指揮慾望。這件凶神惡煞般的作品《童子》,當他被放在當代館西側樓梯口類似街角燈光下,也許是在陰影下,眼神露出淡淡的哀傷,突然更像是一個沒人理會的、已經失寵的、已經長大、已經老氣的「惡霸小孩」,特別是我們從樓梯上往下看的時候。


《蒼生》 圖版提供|台北當代館

4.《蒼生》(107室)一個可憐到極點、從來沒有獲得善待的弱者,也許因為沒有人會在意他,甚至還沒有風出聲音表達他已經達到臨界點的自憐以及哀怨。我看過好幾個處理裂痕的版本,裂痕少時,有點顯得滑稽、裝模作樣,小孩其實也懂得表演給大人看。也就是說,裂痕少時,顯得他一邊哭一邊察言觀色,如果有人看,他就哭得再兇一些。當裂痕很多,甚至快要崩解的時候,那是一種完全絕望的無助,那是媽媽已經離開,甚至已經不在的完全絕望崩潰的狀態。

    這種表情很像在戰場中,經過激烈的戰鬥後,所有人都死掉了,包括他的媽媽,一個舉目無親的毫無獨立生存能力嬰孩在一片死寂的戰場中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狀態。因為這件作品被做得這麼的大,它也讓我更加連結到一個也許曾經風光過,卻因為老到甚麼都搞不清楚而與時代完全脫節的人物,還不斷地喃喃自語講一些周邊人無法共鳴的故事。

5.《匪夷所思》(西側二樓樓梯口)從幼嫩的小孩耳朵中長出一個非常巨大的異物,沒有四肢也沒有面孔,整個看起來像是一隻巨大的腳,正好把已經死亡宿主小孩毫無憐憫地踩在腳下。小孩死後,那個龐然巨物也隨之潰敗、死亡。藝術家以一種寓言的方式,來警告有問題的習氣或是文化對於生命的負面影響。

    這很像生物界中某種昆蟲在另一種昆蟲幼蟲狀態的體內產卵,之後孵化的入侵幼蟲長期寄生在宿主的體內,吸收營養,逐漸長大,直到危及宿主的生命。這裡講的當然不是異形科幻電影,問題似乎更為嚴重更為真實,並且更不容易察覺。   

因為下種入侵的部位是小孩子的耳朵,植入的異物,不是其他而是透過家人有意無意的日常語言,在還不懂得思辨批判的小孩大腦深處, 所植入的某些有問題的價值體系,是這些東西造成了大量的夭折。

二、《諸趣之一》

     當然也可以把《諸趣之一》當作陳列許多將來可能發展成大作品的小模型的櫃子,但是我偏向於把整個櫃子當成一件作品來看。整個就像是被困在自然條件很不好的一個長久被隔離以及民智未開的區域,也由於長期接觸不到外面世界,從來沒有改變沒有進步,只能依據上一代所傳下來的經驗習性,面對永遠弄不清楚的內在、外在的世界。


《諸趣之一》展場現場  圖版提供|台北當代館

    當然,這一層的直覺仍然是有用的,更深的一層涵義是,即使物質世界光鮮亮麗、這的世界仍然是荒涼的,那是一個剝除了光鮮亮麗的外表的生命愁苦的本質,眾生靈之間不但沒有對話,根本就是活在不同的世界。而我們從櫃子的上方俯視這些眾生相,其中個別有些比較「正面」的狀態,他們仍然困在這樣的一個不斷循環沒有出口的世界。以下是我所理解的眾生相。

1.《部落》:主角是忠厚老實善良一臉茫然呆滯,也沒有任何動作的一個大塊頭,應該就是這個部落的首領。他的胸前依靠著一個無法直起腰、完全依附在那個首領的小可憐蟲。子民是這樣,那個首領也是一個完全沒有主見、鬆垮因循被動的人物。一臉愁苦茫然,因為他無法領導子民,以及無法為他們解決問題,就是這樣整個部落就這樣一代傳一代因循下去。

2. 《無聲》:人物主體好似被一條隱形的繩子銜住脖子,柔軟的身軀無精打采地呈現溫和的容顏,稍帶認命地、靜默地活在當下。他既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因為沒有改變的可能。在條件極端不足的環境裡,這些生命是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亦無餘力對環境多做解釋或思考。更糟糕的是,失去任何行動的動機已經成為一種習性,唯一可以做的是帶著一些愧疚逆來順受以及等待。

3.《無法控制之一》: 沒有思考能力,也沒有行動力,處處看人的表情而無意識地行動說話。像是天生的智力以及精神狀態都有嚴重問題的孩童,或是如導覽中所提到的原因來自於外面:一種受限於的沮喪、恐懼和焦慮的綑綁,對於身體與情緒無法控制而喪失自我的能力。

4.《光纖》:直觀上,很像是一個簡單純樸、要求不多天真愉快的人,他不需要有遠大的目標,他也沒有任何需要堅持的觀點,他可以滿足於日常瑣事以及各種社交,因為甚麼都好,其實也很忙碌,就是被這些沒有意義的各種雜務纏身而逐漸呆滯的老好人。

5.《傷》:相對於荒涼的廣場中的其他人,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此人物神情木然而滯悶地望著前方,那不是嚴格定義的注視,而是一種只能看到自己的茫然的觀看。雙手無力垂下,彷彿還浸淫在只有他自身才能感受的到的孤寂、不被理解以及些許的氣憤。臉部的刮傷,比較不是肉體的傷,而是尊嚴被嚴重詆毀後,失去任何一個主體性態度與面部的內傷。

6. 《堅忍》:一個看起來壯碩、天真、樂觀,說不定還有點傻的小人物,背朝下只用兩隻手撐起自己的身體,這個動作雖然滑稽但絕對困難並且吃力,因為不光要維持自身的平衡,還要在肚子支撐許多小人物,他可能是一小團體的領袖,或許僅僅是一位家長,因為家長就是要做同樣的事情,為了一家人,努力維持家庭的安穩平衡。

7.《難以預料》: 在荒涼的原野,兩個人用最根本的身體的力氣、技巧、計謀勝過對方,其中一個顯得身形大了許多,虎背熊腰,另一個身形小了許多,但是顯得更為結實、靈活。導覽手冊寫得很好:「藝術家在視覺上刻意營造一種平衡,也許是一場進行中的對抗,遊戲,或內在的較量,使觀者無法直觀判斷其動機與結果。」  回到日常生活,我們和身邊可見不可見的、可表明不可表明的、真實的想像的對象之間,不就是存在著這樣的奇妙的較量的關係?正是這些維持了生命的永續激勵以及無窮的挫折?


《諸趣之一》自願 圖版提供|台北當代館

8.《自願》:體態與神情充分洋溢著一種愉悅而自在的滿足、凌空飛越的身姿沉靜在騰空輕盈的漫遊。然而他的這狀態其實有某些外力的控制或是外力的協助,人無法完全擺脫外力,不用太得意,也不用太洩氣。重點是在那種妥協的迂腐行徑中也還有開朗的心胸,獲得某種程度的自我發揮。這種人其實非常的多,他們基本可以稱為社會上可見的略有成就的人。

9.《隱》:和《傷》那件作品的主人翁不同,《傷》的主人翁因為直接,被群起攻擊以致不能有所作為。《隱》的主人翁老謀深算,不會那麼直接表達他的差異性,他的身形更為靈活、流動以及善於變通。他是一個有智慧了解整體局勢,同時又有智慧定靜保護自己的人。他有獨特見解但又不輕易被穿透,他是一個深藏不露又足以成為眾人精神導師的人物。他是其中較能超越的角色。

小結:

    李真或策展人其實不斷的在強調「『世』一場自願非自願的游浮」展覽中所呈現的,其實都是我們的狀態,也就是被困在文化的集體習性的以及自身個別的習性、既無自覺又難以超脫的狀態。

     整個室內展場從剛進場,那件讓觀者進入自我內觀的《空口》及拱門的作品開始,整個走廊以及展場的陰暗沉悶的氛圍,把觀眾帶入比較能有一起被困其中的感覺。到了有大量的鏡子以及會反射觀眾面孔的《取相》的那件作品,又再度強調裡面所深刻揭露的都是稍有自覺的觀眾容易對號入座的共同人性弱點。


《取相》 圖版提供|台北當代館

     到展覽最後,藝術家及策展人建議我們從二樓《神經‧私設天堂》展場旁邊的一個設有垂直滑下逃生桿的洞口勇敢滑下逃離現場,但是大家都知道,我們哪能輕易的真正逃脫?《神經‧私設天堂》中的埃及方尖碑以及中國的寶塔,使得這個展覽的時間,不是幾十年、不是幾百年,而是有人類文明以來不斷反覆的故事,而且那個天堂還挺陰森的。

    許多人認為李真創作僅追求自我精神愉悅、樂在其中,他凡夫系列作品對於人性的掌握是非常深刻、生活化,並且充滿辯證的智慧,相當的殘酷,但也包含了相當的諒解。

    他的展覽其實也有不少奇觀的部分,面對這次的展覽,不光是看好看的展覽,也是一個深刻內觀自省的機會,也舒緩某些過度的自責,我認為這是整個展覽中相當核心的部分。另外,如果這個部分沒有能夠充分的表達,以及被充分的感受及反思,那麼「『世』一場自願非自願的游浮」這個很有啟發性的標題是很難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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