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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靜默且奮力的道別:「中壢地埤聚場」

高俊宏 | 發表時間:2020/08/03 13:03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8/04 17:45

評論的展演: 中壢地埤聚場

這是一趟相當特殊的旅程,一場特別的聚會與告別式,由建築相關背景的王正祥所發起,由許多景觀與建築學系的年輕成員共同完成。我很高興能夠參加這樣由非當代藝術領域者所發起的文化行動,在這個過程中,目的是清晰卻又開放的,手段是感性卻又能引起政策辯論的。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夠在這之間,明確地感受到一股往未來開展的力量。

起因於「中壢運動公園區段徵收開發案」,位於中壢市東南方不遠的環中東路、中山東路等,所圍繞的七十多公頃的區域,預計將興一座奧運等級的建體育館,周邊輔以住、商、學、公園等設施。開發案歷經多年的土地徵收後,如今已經圍上鐵皮圍籬,開始動工。官方的說法相當合理,開發案的目的,是為了解決鄰近的中壢車站核心區都市成長的壓力、增加捷運延伸的公共空間、完成龍岡國小的遷校,並且部分用來興建社會住宅,實現居住正義等等(註1)。而被徵收的地方居民,似乎也未見極大的衝突與反抗,在土地開發、利益分享的紅利下,甚至可以猜想地方的同意戶不在少數。於是,一切發展的過程就在靜默之中進行著。 

宏福宮,巫庄原本的土地公廟,目前神祇已經移走,成為棄置空間。

過去的神豬養殖場,巫庄。

「沒來得及認識,就準備道別」,是正祥籌劃這次活動帶給我們的主要訊息,我們(一、二十位參與者)以一種準備參加告別式的心情,從鐵圍籬的缺口來到了後寮的巫家聚落,一位年輕的表演者像幽靈一般,帶領我們走進廢棄的空房裡,地上有經過擺置的廢棄衣物、天花板木片以及磚頭等,表演者嘴裡喃喃說著房子與故人的故事。

然後,在正祥化身為說書人的引領之下,我們搭乘著預先準備好的小巴士,繞著「中壢運動公園區段徵收開發案」的幾個地點進行最後的巡禮。其中,包含了即將被未來的大馬路切割的莊宅,以及一棟看起來頗新的仿巴洛克式赭紅色透天別墅,別墅已經廢棄了,裡面的電梯被不明人士拆除,可能是拿去當廢鐵賣了,而其中一個樓層,更散佈著幾件早期商業廣告設計的完稿作品,根據正祥的轉述,那是曾經居住在這棟別墅的一位已逝年輕女子的作品,被人遺留在轟炸過後一般的現場,好像家人要把傷心的記憶,一起掩埋在此。正祥與團隊成員也在這棟棄置房屋裡,悄悄地留下了幾幅影像輸出,進一步勾勒出了房子裡的變化。我想,凡是到過這棟留有已逝女子作品的別墅的人,在知道了其中的來龍去脈以後,都會感到相當的震撼。

廣場上的表演,巫庄。

地埤說書人的導覽,於荘宅前。

地埤說書人的導覽,於赭紅色豪華別墅前。

最後,我們回到了巫庄已經廢棄的土地公廟(宏福宮),以及區段徵收裡少數能夠保留下來的巫家家祠:平陽堂,並且在平陽堂的廣場進行了一場徵收拍賣的行動劇,然後是參與成員的輪流自我介紹與問題的發問,這時候天也黑了,「中壢地埤聚場」的行動就在眾人熱絡的討論中,慢慢散會。

雖然這是一次短暫的行動演出,但是我特別想記錄下來,其中有幾個原因,首先是受到正祥的熱請所感召,看到他這段時間以來,整個人因為艷陽曝曬而變黑,不禁令人聯想到籌組這個行動的過程如何費力,面對土地開發的快速,如此這般螳臂當車的行動即便是倉促,也令人感到動容。

 「中壢運動公園區段徵收開發案」雖然沒有像幾年前發生在台北的幾個非列管眷村都市開發案一般,政府先對居民控告「非法佔有」而後全盤接收土地,使得居民的心靈遭受到恐懼,有形的房產也被迫推倒,甚至要賠償所謂的非法佔有金給政府。換句話說,沒有看到居民集體的抗爭。但是,新的都市計畫用格狀的方式來規劃,可以說完全摧毀了後寮一帶的埤塘與散村的分佈,完全覆蓋了台灣漢人初民社會時期的生活紋理。而在走近巫庄時,由於又犯了「職業病」,我特別注意到曲折分佈的聚落,以及村外依然殘存的竹圍林,再加上鄰近的八德曾經是霄裡社的聚落,附近也有土牛溝,猜想巫庄聚落的分佈與構成與所謂的「防蕃」有點關係。

 「中壢運動公園區段徵收開發案」徵收範圍,資料來源:桃園市政府地政局。

 「中壢運動公園區段徵收開發案」規劃圖,資料來源:桃園市政府地政局。

類似的大型土地開發事件,在快速發展中的桃園恐怕只會愈來愈多。而每一個開發案往往內部的組成的結構非常複雜,彼此之間利益關係的輸送,恐怕也遠非外人所能一窺堂奧。如此說來,好像我們僅能雙手一攤,任空間與記憶流失,讓有問題的都市規劃無限蔓延,但當然不是。我想,在面對每一個看起來無法抵擋的開發案時,我們每一次直接的面對,都是讓自己成為更具經驗,思略更成熟的「行動者」。當代文化行動的問題往往不缺行動者的熱情與文化創意,而在於行動者與行動者之間的連結,不管是外圍的所謂「專業者」、「關注者」,或者是所謂的在地的人,我們都處在一個自我質變的契機:變成「行動者」。從這裡來說,我們是在失敗的城市發展經驗中,汲取更多的養分,累積下一次面對不當開發案的公民力量,我們必須學會「團結」。

平陽堂前的聚場,巫庄

最後,另外一個盤旋於腦中的問題(也是我作為創作者的職業病使然),是在平陽堂廣場前的討論過程中,正祥有意或無意間提到的避免將區段徵收區裡的人物,以及廢棄的房屋聚落給作品化,顯示了他對於作品與消費關係的敏感度。

「作品化」,凡是我們看到藝術裡有關涉到了社會議題,就會有這樣的疑慮。然而,也許我們應該更複雜地思考「作品」一詞。「中壢地埤聚場」是一件文化行動,由幾件小的作品與展演所組成,我想這是無疑的,這些小作品與展演雖然簡單,但是還是能引領人進入狀況。整個來說,這還是一場「傳遞訊息」大於「傳遞感知」的行動,也正因為有著明確的議題傳遞的意義,使得這類性文化行動中的「作品」位置,變得比較模糊而曖昧。

對「作品」的框架提出新的挑戰,是我們研究當代文化行動(cultural activism)中常見的現象,然而,從cultural activism到所謂的「藝術行動者」,兩者之間還是不一樣的,對於藝術行動者而言,灌注生命於議題之外,還有更本質性的提問。從我的觀點而言,作品(好的態度之下)與行動、行動者之間,並沒有衝突。不過我想,對於非視覺藝術出身的正祥,心心念念的肯定不是上面的問題,而是在整個後寮與美麗的埤塘在面臨消失的緊急時刻,怎麼樣能夠透過簡單的文化行動,累積未來可能的關注者是他主要的目的,也就是「聚場」最主要的意義。



註1:資料來源: 桃園市政府地政局「中壢運動公園區段徵收開發案」專屬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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