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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奇妙生活(之五):《沙發原型》的三段哲學思考

林志明 | 發表時間:2016/09/03 10:18 | 最後修訂時間:2016/09/05 11:30

評論的展演: 葉偉立個展 沙發原型

藝術家葉偉立近年成立古董級垃圾研發中心,收集破舊及被丟棄的事物修復改造。然而他這次在伊通公園所作個展《沙發原型》,卻具有和不同以往的氣息,甚至是十分適合進行哲學思考的對象,以下是三段嘗試。

首先第一個會聯想到哲學家是柏拉圖。因為作品命名為沙發「原型」,這會令人想到藝術家在修復過程中要尋找的,並不是恢復特定的沙發,而是所有沙發共有的特質,所謂沙發的「本質」。

一般對柏拉圖哲學的解說,都會提出兩個世界的看法:一個屬於個別的、感官物質的世界和另一個屬於普遍的、精神物質的世界。依照洞穴比喻,精神物質的世界(理型)是可以觀看的,而由此觀看所得的知識乃是真相的知識。

這個理論的難點在於如何進行此種觀看(即如何獲得真正的知識),在柏拉圖洞穴寓言中,對此沒有太多細節的解說。最近哲學家指出,如果細讀柏拉圖的其它對話,會發現或者他在後期對話中否定了這個簡單二分的理型理論,或者他採取與直接看見方式不同的方式來認識它。漢堡大學哲學教授艾克哈特•瑪騰斯認為,柏拉圖最後採取的是一種務實的知識論觀點:這個問題可由人和神之間的隔閡下手,如果神只認識神的世界裡的物體,人只認識人的世界裡的物體,那麼神無法介入人的生活;反過來,「如果我們身為人類只知道『神的球體』但不知道『人的球體』」,那麼這知識也無法加以運用。終究,「柏拉圖在《巴門尼德斯篇》裡明白指出,理型要由運用當中加以認識和証明」。[1] (有趣的是代表幾何世界的球體也出現葉偉立這一組作品中。) 

在發現和修復的過程中,藝術家和沙發的物質性、形式樣態、功能設計不斷地遭遇,也可說是一種在運用過程中的實務檢證,由此符合柏拉圖晚期以實踐過程來檢證理型的想法。不過,當觀者更仔細去看這些沙發的其它再現版本,比如當它們被發現實的殘破樣態的照片群,這時採用柏拉圖的理型來理解原型,又顯得不足。

在海德格著名的《存有與時間》中有一段有關工具的分析,對於解讀葉偉立這次展覽具有高度的相關性。海德格在其中有一連串的主張,而他使用一個表面上看來頗為吊詭的方式來說明第一個主張:「嚴格地說,並不存在一個有用的事物。」[2] 他的主張其實是作為有用的物,它並不是單獨存在,而是融入一個有用事物的大整體,相互聯結為系統、網絡或說整體才發生作用。這一個說法並無特殊之處,但接下來的發展則深具洞見:在這種狀態下(在手邊可用handiness),事物乃是「後撤」到這種手邊可用的狀態才能真正成為好用(it withdraws, so to speak, in its character of handiness in order to be really handy)。這「後撤」的意思並不是指我們不能看到它,而是只能用一種受到用途目的引導方式看到它(隱藏在整體連結之中)。接下來的,相反的狀態則逼顯出這個主張和美學面向高度的相關性:當一件事物故障,失去了作用,這時它才會由這整體的連結中脫離出來,成為獨立的個體,具有一種客觀的臨在,而以某種程度而言,我們這時才能真正地以它自身為對象來正視它。[3]後來的解讀者將這兩種狀態凝縮為在手邊備用(ready-to-hand, 德文zuhanden之英譯)及在手上臨在(present-at-hand, 德文vorhanden之英譯)兩種狀態。 

海德格的工具分析和葉偉立此次展覽的高度相關性主要是在分析的後半段,由海德格自己的話來說,當有用事物成為要被丟棄的情況時,它們才是真正的物(原型)。[4] 和他過去的所謂古董級垃圾研發不同的是,他這次既沒有將它們和其它事物組合(如他今年在北美館《舞弄珍藏》展覽中所作的),也未將它們帶入一段有趣的敘事流變之中(如過去《勾踐復國》一作),而是將這組沙發修復得仍然如半廢棄狀態。大量展出的影像,尤其澄箱中所謂修復測試和原始狀態印樣放大,更突顯它們原來的被丟棄狀態。這些攝影影像的介入,使得展覽出現了和過去相當不同的氣息,相當符合海德格的一段話語:「它並非只是消失,而是在其非有用者的明白橫陳中告別。」[5]

 

葉偉立這次展出的沙發並非單一個體,而是四個一組,在牆壁上還可以看到它們的組成零件排列裱框有如圖案。這種組合關係並不是物件之間的以有用性為導向產生的連結,前者像是對話,後者則是內部的組成。雖然海德格的工具分析被認為深具洞見,但也被批評為無法針對任何個別特定的事物作足夠深入的談論。當今自認最能傾聽物之對話和深入物作物之存在的物件導向哲學,它其實是建立在對海德格工具分析作更基進的發展。由理論發展性(developmental)解讀的立場,此一哲學的創立者哈蒙(Graham Harman)甚至表示,就好像不必對弗洛依德的夢工作的觀點保持忠誠,面對此一重大革命性的發現,甚至必須背對海德格才能作出發展。[6] 

哈蒙所作的一個重要哲學決定是將海德格的工具分析擴張到所有物體之上,成為一個物之理論的基本要素。如此,後撤乃是所有的事物面臨的,它們都後退到其存有(retreat in their being);但每一個事物也是具有在手上臨在的性質(present-at-hand)的狀態,不然便只會留下一個混融的大系統,不再會有個別事物出現。[7] 這兩個看似相對立的狀態,其實是存在於每一事物身上的不同向度,形成一種本然的張力。同樣的理由,透過影像、物件、圖形等層層推衍,雖然命名為《沙發原型》,葉偉立此次展覽也可說展開一個適合談論所有物之原理的寓意場域。



[1] 艾克哈特•瑪騰斯著,麥德文譯,《好的哲學會咬人:來自11位哲學家的思想挑釁》,新北市:立緒,2106,頁65。

[2]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tr. by Joan Stambaugh, Albany, SUNY Press, 1996, p. 64.

[3] 同上,頁67-71.

[4] “Useful things become ‘things’ in the sense of what one would like to throw away.” 同上,頁69

[5] 同上。

[6] Graham Harman, Tool-Being, Elements in a Theory of Objects, Ann Arbor: UMI, 1999, p. 39.

[7] 同上, p.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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