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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奇妙生活(之六):七號病人

林志明 | 發表時間:2017/01/31 20:03 | 最後修訂時間:2017/02/03 14:06

評論的展演: 黃博志個展: 五百棵檸檬樹計畫-七號病人


圖版提供|
伊通公園 IT PARK

如同物件導向存有論要角哈蒙(Harman)所說:這種哲學認為「人和花粉、氧氣、老鷹或風車間的關係和這些事物彼此間的互動並無類別上的不同。」(《游擊形上學》,2005,頁1) 這樣的哲學矢志成為一個去人類中心的思想,特別適合回應當前的生態危機。閱讀這樣的哲學,讀者不禁要問,那麼人類的位置會在哪裡? 

對於這個問題,常見的回答是人只是萬有中的一員,但他沒有特權地位,哲學也不再把他放置在一個特別重要的位置,以此來看待事物;甚至相反地說,將人和物的關係置於思維的中心,並由此展開自然/文化的二分,正是現代思想兩百多年來的特徵。(拉突爾Latour) 對於這樣的回應感到不滿意的藝術理論家布希歐(Bourriaud)則提議,即使人不再是萬有的中心,他仍可以作為萬物間的節點。

台灣藝術家黃博志持續已有數年的「五百棵檸檬樹」計畫,在其中正好可以看到這樣一種微妙的思維變化。這計畫由2013年開始,原意是將展覽轉換為募資平台,計畫募集五百位酒標認購者,並將散佈於新竹及桃園三塊廢耕土地加以活化,種下五百棵檸檬樹以釀造檸檬酒。在這個由種植到釀酒的過程中,黃博志也進行研究和寫作,而他的寫作較接近虛構敘事,正是參與了台灣當代藝術中的一股「文學寫作」潮流(明顯者比如許哲瑜、高俊宏及張紋瑄)。

由這個計畫的關鍵字眼來看,它基本上是社會及文化導向的:關於體制面,它將藝術創作與分享經濟中的重要元素 -- 募資平台 -- 相結合,意圖脫離傳統的市場鉗制;在文化意義上,又使藝術計畫和土地活化議題相結合,於是藝術由作為再現世界轉變為改造世界。雖然這樣的藝術計畫原來是非常人類中心的,但在實踐過程中,因為涉及到農耕、植物的收集和轉化、菓酒的釀製、蒸餾及調製等程序,逐漸地開展出一個脫離人類中心的線索。黃博志在台北伊通公園的個展「七號病人」精采且集中地體現了這條線索;它在整體計畫中有一特殊地位,單獨提取出來作為個展,是相當適當且有見地的作法。

在他的文本和展覽中,七號病人原先是作者看完契訶夫《第六病房》所夢見的一位虛構人物。他在出場的時候,便很象徵性地被砍了頭[不再是思維的中心],而這被砍下的頭,「像實心的木頭一樣,落到鋪著純白色絲綢的軟墊上」。沒有血液流出,這顆頭實際上就是木頭作的,甚至可以用切面來判斷其年齡。

在敘事的結尾處,這位七號病人被宣稱為敘事者的「爸爸」。或許這個斬頭的手勢可以解釋為將父親象徵性地謀殺甚至去勢,但這中間所發生的,卻比較是「父之名」的符徵錬連串變化,而這變化,也可解讀為人作為物之鍊結的節點。


圖版提供|伊通公園 IT PARK

這位七號病人不只在夢中出現為木頭腦袋,他後來顯現為一位植物精華的萃取者。種植檸檬樹的計畫在整地時砍掉了不少棵相思樹,而七號病人:「也會採集相思樹根,泡茶時與茶葉同時加入茶壼中,或是以類似煎煮中藥的方法細火慢燉,之後加入大量沙糖。」於是,這位「病人」的出現,慢慢地成為各物類相互關係的展現者(這些關係原先便存在,並不因他而生,但卻由於他的出現而展現出來)。

比如白蟻蟻巢的出現:這蟻巢和敘事者母親較有闗係,因為它和過去母親開設的成衣工廠産品,即帶有蕾絲邊的坐墊完全結合在一起:「蟻巢則混雜了蕾絲坐墊、白蟻的唾液、排泄物、沙土而成。」這個有點奇觀化的物件,既是人造物、又是昆蟲遺留「建築」,又有純自然材料(沙土),後來在北美館的個展中展出,標示著文本雖有虛構人物,但也有現實元素混入。

白蟻在七號病人的故事中扮演另一種角色,病人認為白蟻在蛀蝕他的木頭腦袋,拿著菜刀,卻沒有劈開自己的腦袋,而是削斷了自己的時間[生命];像是巴塔耶故事中的眼睛,白蟻是一個幻化的元素,後來牠是病人頭上皮屑變化而成,但又回到腦袋自身之內:「一片片緩緩飄落的白色皮屑變成一隻隻不停飛竄的飛蟻,一找到機會便沿著他的耳道爬進腦袋裡。」在突破內外界線之後,這白蟻不只為病人帶來耳鳴,也吃掉了他的記憶[生命的儲存]。

在「五百棵檸檬樹」這個計畫中,「七號病人」或許只是個插曲,但它所帶出來的物之鍊結,透過一位被宣稱為「父親」的虛構人物作為節點,卻有著一種脫離人類中心的可能性,為整個計畫開展出一個截然不同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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