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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術的劇場.真實的劇場-評《家庭浪漫》與《新人類計畫》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08/31 23:31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9/16 15:59

評論的展演: 2019臺北藝術節《家庭浪漫》2019臺北藝術節《新人類計劃:預告會》

圖版提供|臺北藝術節     攝影|林軒朗

《家庭浪漫》
演出:洪千涵、洪唯堯
時間:2019/08/10 14:30
地點:臺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新人類計劃:預告會》
演出:周瑞祥、陳煜典、王磑
時間:2019/08/16 19:30
地點:臺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經驗告訴我,若要看沉浸式劇場演出,千萬別買第一場。這類講求觀眾互動,有待台上台下一起完成的表演,特別需要實戰演練,調整路線,才能達到最理想的效果(特別是台灣演員對於即興表演的訓練有限)。於是,我買了臺北藝術節由洪千涵與洪唯堯姊弟共同創作的《家庭浪漫》第二場演出──事後證明我是計畫不如變化的幸運,首演場遇上利奇馬颱風而取消演出,讓我得以見證洪媽媽(劉慕琪)在台上拿起話筒,打給「假設沒在十九歲時離世而是遠走西班牙」的親妹妹(劇中以「小阿姨」稱之),對著(由觀眾扮演的)小阿姨女兒通電話,一句隱忍三十餘年、真真實實的「她過得好嗎?」如戲也如人生,擁有了再也無法複製的能量[1]

《家庭浪漫》當然不是一齣灑狗血的實境通俗劇,它真正的企圖,在於藉真實人物(洪家三人)現身說法,混淆真實與扮演的界線,在虛實間尋找裂縫,通往每位觀眾最私密的家庭記憶。走進中山堂光復廳,觀眾席是一區一區的沙發,配有茶几、零食與電視,典型台灣家庭客廳場景,觀眾則被指示去尋找自己的「家」(意指選一區坐下)。台前有三名觀眾站在譜架前,他們各自扮演姊弟母三人身分,照著劇本念出台詞,為這齣家庭劇拉開序幕[2]。劇本投影在螢幕上,真正的洪家人出場後,我們才得知劇本內容其實來自一段真實發生的對話錄音。在此,《家庭浪漫》創作企圖清楚點題,彷彿皮藍德婁《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反向而行,以翻轉的後設手法牽動關於創作與真實人生,關於扮演與現身說法,關於觀眾參與作為當下集體創作,關於即時顯示的劇本究竟是預示還是記載…之間的撲朔迷離。 

對於熟悉洪千涵作品的觀眾來說,上述種種「關於」並不陌生:三分假七分真(要倒過來說也可以),以劇場強行介入真實人生,向來是其創作議題核心。就此脈絡來看,《家庭浪漫》可說是更臻成熟。作品扣緊「家要補上誰才完整」的主題(以父喪與小阿姨離去為前提),在七年級生集體記憶之催化下(電視節目、流行歌曲、社會事件等),透過出租情人、海寧格「家族排序」[3]、超級任務等充滿互動性質的橋段,除了邀請觀眾以不同身分設定「加入」台上的家庭外,更藉「缺憾」反思家庭中存在的各種人際關係,難以解釋的親密與疏離、衝突與和解[4]。其中徐華謙作為串場主持人的表現格外搶眼,許多時候成功磨合了台上台下的觀演關係,遊走在真實情感與角色扮演之間,讓看似個人且私密的家族故事,有了某種可觸及的曖昧性。

圖版提供|臺北藝術節     攝影|林軒朗

然而,究竟什麼是劇場裡的真實情感?回到洪媽媽拿起話筒問:「她過得好嗎?」這一刻,我們知道這是假的,通話者知道這是假的,洪媽媽理應也知道這是假的(也許吧!),但由扮演所召喚出來的情感是絕對真實的(我們甚至可察覺到其聲音的哽咽),而我們或許也可斷定:這樣的真實成分,只要多演一場就會少一分,扮演的狀態最終將不再被體內湧上的真實衝動所淹沒。若說每一場現場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此刻猶是(畢竟站在台上的是素人演員,而非經過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方法演技特訓的專業演員,但話說回來,方法演技情緒記憶召喚出的真實,是否等同於此刻的真實?)行為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曾以此拒絕認可劇場之「真實」。「作為行為藝術家,你必得蹭惡劇場,劇場是假的:一間黑盒子,買票進場,在黑暗中觀看人們扮演他人的人生,刀子不是真的,血不是真的,情感也不是真的;行為藝術恰恰相反,刀子是真的,血是真的,情感也是真的。兩者概念截然不同,一切在於『真的真實』」,她說[5]。任何對劇場藝術懷抱信念的人,當然不會這樣劃分真實與否。刀子不是真的,血不是真的,但真實是可以被召喚的。特別是自現代劇場以降,脫離了具象再現的寫實主義,「真實」在劇場有了各種不同的存在方式:亞陶有亞陶驅動肉身的方式,布萊希特有布萊希特操縱疏離的方式,史式有史式訴諸記憶的方式,葛式有葛式深化知覺的方式,麥可契訶夫有麥可契訶夫投射意象的方式,再加上近代各種政治的、素人的、民眾的、甚至是透過網路即時通訊數位共感的。劇場的真實,是複數的。

劇場的真實,也是雙向的,是台上台下的你情我願。劇場裡的真實無疑有其多重性,但唯有演出者與觀眾都認可時,真實才得以成立。而這也連接到藝術節另一齣作品《新人類計畫》,由近年跨足劇場且頗受注目的魔術師周瑞祥演出。儘管與看似擬真的沉浸式劇場《家庭浪漫》是兩種極端,探問的卻是同一個關乎劇場本質的問題。周瑞祥──容我在此稱呼他為表演者而非魔術師──藉魔術套路所展現的,無非如何用意念呈現幻象,以語言迷惑人心,而這正是劇場在虛假中建立真實的手段。

自松菸LAB創意實驗室的《Animator》至升級版《Animator 2.0》,再到此次台北藝術節登場的三年計畫首部曲《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周瑞祥展現強烈企圖為魔術找到一個立基劇場的切入點。透過氣氛營造,仔細拿捏的互動模式,步步推進且彼此呼應的敘事結構,周瑞祥並不只滿足於以「情節」增添魔術表演的舞台效果而已,更以此直指在現今擬真、實境科技當道,而嚴重受到威脅的劇場藝術,正如吳政翰於其評論文〈創造真實的魔術寓言《Animator》〉中所言:「魔術不是魔法,看似無中生有,實則以假為真,表面上是提供娛樂的戲法幻術,事實上是仰賴演者與觀者之間默契的表演行為。如同觀賞寫實戲劇一般,觀者必須相信,真實才得以被創造,但比寫實戲劇還要寫實的是,魔術不僅在心中建構真實,也在眼前確立真實;不再是暫時假裝信以為真,而是這真實,真的被確立,所以也就真的存在。」[6]

圖版提供|新人類計劃

此次在《新人類計劃:預告會》中,周瑞祥以99條新人類宣言開場,搭配螢幕上鮮明醒目的「魔術已死」,清楚展現創作者企圖更進一步以魔術隱喻人類之生存狀態。魔術設計橋段分別以念動力、腦波、體術、技、查克拉(電/光)、記憶、讀心術等,具象化人們對未知的渴求與探索,而這未知則存在於慾望、思想、意識、野心,甚至是我們對自身肉體侷限的操控上。除了純熟技巧展現外,周瑞祥也在言語間交織古希臘、古埃及神話傳說,與日本動漫、美國漫威對新世紀的想像,遠古與未來疊合於所謂「超能力」的一念之間,無疑是要透過幻術重新映照人性之本質──如「無中生有」的無害幼獸,腦波顯示為兩個同心圓的嬰兒(也是觀眾看完演出後掌心浮現的符號)。然而趨向神祕學的宇宙觀,與其所映照的人性,終究是太廣太大的命題,就現階段的作品論述而言,尚不足以支撐這樣的連結,反流於操控幻覺之氣氛營造與技巧展現。尤其是後段記憶與讀心術橋段,皆是需要花費時間完成的「超能力」,反而失去了前半段以精準節奏(timing)玩弄認知的魅力。我們當然也可將之解釋為《新人類計劃:預告會》的確在劇場中指認了「幻術的本質」與「相信的力量」,但在劇場與那更大的宇宙真實之間,尚需另一處著力點。 

有趣的是,就《家庭浪漫》與《新人類計劃:預告會》而言,到底哪一種才是真正的幻覺?看完《新人類計劃:預告會》後,友人們瘋狂討論各種可能的魔術破解,極欲為幻術除魅。相較之下,《家庭浪漫》的電話時刻,卻是千真萬確的假扮,而身為觀眾的我們卻也對這樣的幻覺毫無抵抗力。話又說回來,若劇場作為一種「術」而非單純「事件」,前者以巧妙結構促成的靈光乍現,與後者透過技藝而展現的精準操控,究竟哪種才能真正成為劇場得以長久實踐的「真實」?看似邊界明確的真實與幻覺,透過這兩個作品不斷翻轉,相互映照而自我闡述。Thomas Postlewait 與Tracy C. Davis曾將「劇場性(theatricality)」解釋為「真實(reality)與再現(representation)之間的空隙」,也可用來形容「『再現』超越『日常』的激化狀態」[7];而亞陶將其殘酷劇場著作命名為《Le Théâtre et son Double》,「double」一字正暗示了劇場的真實即在於其雙重性。若說魔術已死,劇場是否也在現世各種直觀真實中苟延殘喘?西班牙詩人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形容劇場為「從書本出走的詩以化身為人(El teatro es poesía que se sale del libro para hacerse humana」,這是劇場以實體隱喻虛幻,以虛幻指向真實之能力。人類對於「真實」的感知或隨時代而有所改變,然劇場如何回應幻術與真實,將會是永恆的命題。

圖版提供|新人類計劃


[1]劇情末段圍繞著洪媽媽當年早逝的尾妹,拿出她的遺物細屬從前。而從頭到尾都如局外人般在台上即時處理、顯示劇本的文本協力陳以恩,忽然介入情節,開口說話,大膽假設小阿姨其實沒死,當年只是遠走西班牙,並安排一段由吳言凜錄製的「超級任務」,先由串場主持人徐華謙開放觀眾討論「到底有沒有找到小阿姨」,再讓洪媽媽拿起電話撥打,電話另一端放在觀眾席出口處(進場時是由別道門進出),讓觀眾自由參與,臨場發揮。

[2] 以我看的「真」首演場而言,太早讓觀眾上台做準備,似乎不是最好的選擇。當他們開口時實已太過熟練,近似介於素人與演員之間的尷尬,也導致後面需要更多力氣進入劇中虛實難辨的狀態。

[3] 洪母恰好是生命關懷師與諮商師,此段由她為姊弟進行診療。

[4] 然觀戲過程中不免也思索著,以大眾文化集體記憶營造的「真實感」,是否也能觸及不同年齡層、具有不同集體經驗的觀眾?

[5] Chris Wilkinson, “Noises off: What'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performance art and theatre?,” The Guardian, June 20, 2010 (https://www.theguardian.com/stage/theatreblog/2010/jul/20/noises-off-performance-art-theatre)

[6] 吳政翰,〈創造真實的魔術寓言《Animator》〉,表演藝術評論台,2016年12月17日(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2761

[7] Tracy C. Davis and Thomas Postlewait ed., Theatrical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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