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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歷史的一刻:EIC 2016「向 布列茲 致敬」音樂會

陳惠湄 | 發表時間:2016/10/31 16:41 | 最後修訂時間:2016/11/04 14:18

觀賞的演出:EIC巴黎愛樂廳天團2016「向 布列茲 致敬」音樂會
觀賞的演出時間:2016/10/21(五)19 :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主辦、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在2015新點子樂展 (Music Plus+) 第一場「《時間的漩渦Le Tourbillon du Temps」音樂會中,兩廳院邀請了法國現代音樂合奏團樂團EIC(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以六人的小型室內樂編制首次訪台。第一次在台灣的演出(實驗劇場),開演前票券早就搶購一空,造成一票難求的盛況。即使因為杜鵑颱風來襲,台北市公告停班停課,而不得不取消原訂演出日期,順延到隔天,但是9/29(一)18 :00的講座音樂會,以及同一天晚上20:00開演的音樂會,仍然呈現滿場的狀態,十分令人驚訝。去年的演出讓國內的觀眾見識到樂團團員在現代音樂室內樂合奏方面的精準表現:每位獨奏家技巧高超,專業又敬業的態度令人嘆為觀止。就筆者長年的觀察,這個樂團的演奏家們在演出獨奏樂曲時,無論多麼艱深困難,往往都背譜演出,去年在台北的演講音樂會中,小提琴家Jeanne Marie Conquer就現場背譜演奏了義大利作曲家貝里歐(Luciano Berio, 1925-2003)的Sequenza VIII(1976),其精湛的技巧與極富表現力的音樂展現,相信參與去年演講音樂會的聽眾們都對其表現感動不已。去年只有六位獨奏家來台的小編制演出,可視為大編制樂團來台演出前的暖身。今年很難得地,整個樂團來亞洲巡迴;在台北、香港、首爾的場次中,將台北排為第一站,帶來了多首臺灣首演的精彩曲目。和去年不同的是,今年,創設這個樂團的音樂家布列茲( Pierre Boulez, 1925-2016)在年初(2016年1月6日)去世了,享年90歲。這對樂團來說是個很重大的消息。這個專演二十世紀以來新音樂的現代音樂合奏團,在1976年由布列茲所創立。從創團開始,布列茲便放眼未來,讓這個由優秀獨奏家組成、以演出與推廣新音樂為志業的樂團團員皆簽約為終生職,目的在於讓音樂家們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專心演練現代音樂,包含樂團每年委託不同作曲家們所寫作的新樂曲。在布列茲的帶領之下,EIC成立至今已經四十年,演出過無數當代曲目的首演,錄製過許多重要的當代曲目,這個樂團本身,不但已經成為現代音樂演奏的經典,更是傳奇,在喜愛新音樂的樂迷、演奏者、創作者的心中,其地位無可取代。也由於布列茲眼光宏大,早就建立一套可以永續的制度,讓樂團就算沒有他,仍然可以運作下去,不得不令人佩服他放眼未來的偉大胸襟。

除此之外,在二十世紀的樂壇也極少有人像布列茲一樣,集優秀的作曲家、演出者、批評家於一身:他出版的論述可無法等閒視之,那是數千頁思路縝密、才智洋溢之作,為他身為指揮家與作曲家的工作提供一個完整的知性討論框架。身處於二次大戰後歐洲前衛音樂探索未來之路的交接時期,布列茲積極尋求音樂創作的現代語彙,曾被視為戰後的歐洲最前衛的作曲家之一,而他交往、對談、合作的對象,除了作曲家、藝術家之外,還有當代舉足輕重的思想家、哲學家,例如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等。布列茲的作品也與當代法語文學有密切的關係,例如詩人 Stéphane Mallarmé(1848-1898)、 René Char(1907-1988)的詩作都出現在他的音樂中,顯現出他多面向的藝術人文修養。為了演出自己以及同時代作曲家的新作品而自學成為指揮的布列茲,不但有著犀利無比、令人望之項背的聽覺,更有著對作品的全然瞭解,其理智冷列的大師風範,讓他在1960年代,已成為各方積極爭取邀約的國際級指揮家;在1970年代同時任職BBC與紐約愛樂的音樂總監,他在任內改造樂團曲目架構,加入新音樂,對日後交響樂團的曲目選擇,有著重要的影響。

布列茲除了作曲、指揮、論述之外,還創建了一個領域:在1970年代,在當時的法國總統龐畢度委任之下,除了成立專演新音樂的樂團EIC之外,布列茲也創建了一個現今已成為世界上具有領導地位的現代音樂與音響研究機構IRCAM(Institut de Recherche et Coordination Acoustique/Musique,座落於巴黎龐畢度中心旁)。1980年代,法國政府依布列茲的建議,在巴黎第十九區建造了一個包含劇場、音樂廳、樂器博物館的「音樂城」(Cité de la Musique, 1995年開幕),和大片草地相隔著的科學與工業城(Cité des sciences et des l’industrie)互相呼應。巴黎高等音樂院(CNSMDP)也遷址到這裡來。這原本曾是青少年犯罪淵藪的巴黎第十九區,由於這些機構的進駐,成為一個具有數個重要藝文、科學軟硬體組織的地區。音樂城與科學城中間相夾著的大片草坪,也經常舉行各種露天音樂會與大型活動,儼然已成為巴黎人的休閒之處。屬於音樂城的一部份、可容納兩千四百任的巴黎愛樂廳(Cité de la Musique, Philharmonic de Paris),終於在2015年大功告成,讓巴黎交響樂團和EIC進駐,也讓巴黎多了一個音響絕佳的音樂欣賞場所。對法國以及二十世紀音樂都有重要貢獻的布列茲在今年去世,恰巧在今年邀請EIC來臺演出的國家兩廳院,可能音樂有感而發,而為這次的音樂會加上了「向 布列茲 致敬」的標題。不過也因為這個標題的緣故,讓有些聽眾以為整場都演布列茲的作品,因而對當晚的曲目感到納悶。其實如果仔細看音樂會的英文標題,就會發現只有 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 2016而已。

關於這次EIC帶來台北的曲目,可分為兩大部份:其一,是二十世紀現代樂壇已具有地位或有重要影響力的作曲家的樂曲,例如曾對許多作曲家有某種程度的啓發作用的荀貝格(Arnold Schönberg, 1874-1951)《第一號室內交響曲》(作於1906),還有李蓋悌(György Ligeti, 1923-2006)《給十三樣樂器的室內協奏曲》(作於1969-70),或義大利作曲家多納托尼(Franco Donatoni, 1927-2000)寫給十二樣樂器的《主題》(作於1981),以及布列茲寫給長笛與室內樂團的《緬懷(⋯定時爆炸⋯原版)》(作於1985);其二,是二十一世紀新世代作曲家的作品,例如現任巴黎高等音樂院院長的蒙托瓦尼(Bruno Mantovani, b. 1974)寫給六樣樂器的《被中斷的舞蹈》(作於2013),現任EIC音樂總監平徹爾(Matthias Pintscher, b. 1971)寫給鋼琴獨奏的《光之迴旋織體》(2001),更有台灣青年作曲家謝宗仁(b. 1981)的《楓之絮語》木管五重奏(2007)。可說是一套既回顧傳統,又展向未來的曲目,深具意義。

上半場第一首的多納托尼,是一首小品,像是導奏一樣,為聽眾預備了進入聆賞現代音樂的心境。第二首是國內作曲家謝宗仁的木管五重奏,此曲運用了許多管樂器上的特殊奏法,每一位演奏者也必須演奏不同的家族樂器,可說是實驗性強的一首作品。從音域極低的低音巴松管(contrabassoon)開始,經由中段的法國號,到最後,結束在短笛(piccolo)的中音域獨奏,作曲家似乎除了音色的實驗之外,也嘗試藉由樂器在不同音域的表現,來作為構成樂曲組成的架構元素。演出後謝宗仁表示,自己的樂曲能夠讓EIC演奏,對作曲家來說,是一件比中樂透還開心的事。由此可見EIC在全世界作曲家心目中的地位。

上半場第三首是現任EIC音樂總監平徹爾寫給鋼琴獨奏的一首小品-《光之迴旋織體》。 鋼琴家Dimitri Vassilakis身著中式功夫裝上衣出場。去年來臺時他就表示很喜歡台灣,而且他之前就曾經來台灣環島旅行。他將這首小品演奏得猶如行雲流水般自然流暢,也使得鋼琴技巧展現的不同音色變化都有更多層次。

上半場最後一首是現任巴黎高等音樂院院長蒙托瓦尼寫給六樣樂器的《被中斷的舞蹈》。雖然樂曲有點長,但是此曲讓現場許多原本不認識這位創作者的國內作曲家們印象深刻,紛紛表示感到非常驚艷,甚至很震撼。其實Mantovani這位作曲家在很年輕時就在法國樂壇展露頭角,發表的不少作品都受到好評。在這首樂曲中,不同段落之中顯現的織體、音色、時間(節奏)等,並不是在一個一個的個別小段落中做出呼吸起伏的變化,而是每個段落似乎有著自己的敘事方式,但如果將之放在一個整體的架構中來看,會發現是朝著一個大方向來佈局前進的,前後彼此呼應,構成一個誘導人看到不同語法的整體敘述。在此曲中可看到這位作曲家具有的視野是同時具有微觀與宏觀的,可說是十分地精彩。

下半場第一首是布列茲寫給長笛與室內樂團的《緬懷(⋯定時爆炸⋯原版)》。在出版的CD中,這首樂曲是由Boulez指揮,Sophie Cherrier擔任長笛獨奏,而這次的演出則是由去年來台的長笛家Emmanuelle Ophèle擔任獨奏,由此可見樂團成員之間情誼深厚,不將特定樂曲佔位己有,認為只有自己才是代言人的這種習慣(又如上半場由鋼琴家Dimitri Vassilakis演奏獨奏作品,下半場鋼琴份量很重的Ligeti樂曲則由樂團的另一位鋼琴家Hidéki Nagano演奏,也是相同的情形)。筆者在巴黎期間欣賞的其實也都是Boulez自己指揮的版本。這首性格內斂的經典名曲,由作曲家Boulez自己指揮時,速度是較為流暢的,並不刻意強調哀傷的特質;而此次的演出相較來說速度緩慢許多,也許現任指揮想要做出一般認知中的哀歌般的性質也說不定。哲人已遠去,音樂留下;不同的指揮對樂曲擁有自己的詮釋,這也是自然的事。

下半場第二首是李蓋悌(György Ligeti, 1923-2006)的著名樂曲-《給十三樣樂器的室內協奏曲》。這首二十世紀的經典名曲由EIC演來是如此精準,讓作曲家精巧設計的那些由不同配器所組成的細膩的音色織體變化,或者有時像壞掉的精密儀器般似乎有點對不在一起、有時又聚集會合的巧妙節奏,表現得如此精彩,因而顯示出作品原來應該有的強烈力道,不禁令人起雞皮疙瘩,一方面感動於李蓋悌這位大師的強大,一方面則對於EIC的演奏佩服得五體投地。

最後一首是荀貝格(Arnold Schönberg, 1874-1951)的《第一號室內交響曲》。這首作曲家自認為「在解放不協和音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1]的樂曲,介於調性與非調性之間,對於還沈浸在上一首李蓋悌的樂曲的感動之中的人來說,不禁有一種劇情急轉直下的沈墜感。不過,也許正因為如此,音樂家們的演奏更加令人讚歎。就拿小提琴的聲部來說好了,小提琴家竟然可以在身旁有無數干擾(其他樂器演奏要將調性拉走的各種音高)時,準確無誤地拉出正確音高,而且還充滿音樂性,實在了不起。

現場有許多觀眾不斷詢問,感到非常好奇,想了解為何這場現代音樂演奏會的賣座如此之佳。的確,在國內,幾乎沒見過整場現代音樂曲目的演奏會中出現這麼多觀眾。據悉,兩廳院這次開放國家音樂廳的一千五百個座位,大約售出一千兩百個座位。在國內的現代音樂發表會,就算是在小廳的演出,票房也極難推動,更何況是在大廳。此次賣座這麼好,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應該是為主辦單位的兩廳院企劃小組、行政相關人員打了一針強心劑。兩廳院主辦的這個音樂會叫好又叫座,交出這麼漂亮的成績單,相關人員可說是揚眉吐氣,也為國內現代音樂會的賣座創下一個新紀錄。希望之後可以更加有信心地繼續推廣現代音樂會。

在國內,古典音樂都已經常被認為欣賞門檻太高了,更何況是連許多音樂演奏者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現代音樂」。其實懂或不懂,好像也沒有那麼重要,就像許多其他領域的藝術一樣,欣賞音樂,應該也就是「熟能生巧」吧。也就是說,聆聽的次數多,習以為常之後,就會變得沒有那麼可怕,甚至還可能可以感到一些特別的樂趣。布列茲曾說過,如果覺得聽不懂一首現代音樂作品,那麼,聽一百遍就會懂了。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知識份子之一的薩依德(Edward W. Said, 1935-2003),在1995年11月6日,也就是布列茲(Pierre Boulez, 1025-2016)七十歲那年,於The Nation Magazine發表一篇樂評,標題是〈為什麼要聽布列茲?〉,後收錄於《音樂的極境》(Music at the limits)一書中[2]。在文章的最後,薩依德(Edward W. Said, 1935-2003)如此形容布列茲:「他比誰都不會在滿臉崇拜的觀眾面前沾沾自得整刷羽毛、賣弄氣質,布列茲始終清醒,憂鬱而沈思,追求連貫、可信的美學目標。」對經常有幸在巴黎聆賞布列茲指揮EIC的音樂會,或看他指揮其他管弦樂團演奏其他樂曲(例如Stravinsky的樂曲)的聽眾來說,對布列茲自信卻不譁眾取寵的冷靜、理性態度,應該都會留下深刻印象,也不得不對薩依德的形容深表同感。在薩依德發表上述樂評的二十年後,也就是布列茲去世的今年,布列茲一手打造的EIC來到台灣。能夠親臨欣賞這場音樂會的聽眾,應該也可以感受到這些長年在布列茲領導下的音樂家們也像布列茲一樣,專注於音樂,而不是將焦點聚集在自己身上,和其他許多姿態誇張、帶著不可一世的表情,彷彿全世界的鎂光燈都照在自己臉上的指揮家、演奏家比起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這次音樂會之後,聽眾們瘋狂地鼓掌叫好,台上的演奏家們驚喜又帶著靦腆。演奏會後,他們關心的是,作曲家謝宗仁對他們的演奏滿不滿意?他們有沒有做出他想要的?因為謝宗仁的樂曲是他們第一次演出,也是最不熟悉的。由此可見他們關心的是音樂本身,他們知道自己只是演奏者,詮釋音樂的人,負有將音樂傳達給聽眾的使命,他們關心的是自己有沒有好好地完成這個任務。相信有經驗的聽眾們一定會感覺到,真正的演奏家們表現出來的是對音樂的尊重,將自己隱身於音樂之後的風範。這麼精彩的一場音樂會,無論就現代音樂的演奏表現,抑或是在國內現代音樂演奏會的票房方面來說,今天的聽眾們可說是親眼見證了現代音樂會在台灣樂壇上留下歷史性紀錄的一刻。


[1] 荀貝格在1949年,他七十五歲時,於美國寫了一篇〈我如何演變〉(Comment j'ai évolué)的文章,其中將1906年的這首作品編號九視為他第一個創作時期到達巔峰的作品:他認為《第一號室內交響曲》確立了自己的作品風格。

[2] 《音樂的極境》。薩依德著,彭懷棟譯。臺北:太陽出版社。2010。頁280-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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