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逗小生——沙丁龐客劇團《漂浪英雄走關西》

沸騰！從開演以來的笑聲不斷、台上台下的即時互動，一直到戲後座談的熱烈回應，沙丁龐客劇團可說是十足地發揮了即興演出的野性魅力，成功地帶動了觀眾的情緒。究竟戲中的笑點何來？而當西方喜劇遇見東方客家戲，小丑與小生又是如何擂台較勁？

劇情梗概
《漂浪英雄走關西》採取劇中劇的形式，由兩段交織的故事展開：台下的美玲歌劇團日常包裹著台上的客家戲「走關西」(1)。劇情沿著四個主要的角色開展：客家戲女團長美玲（徐堰鈴飾）、女團長的兒子兼劇團挑樑小生阿星（馮文星飾）、跑龍套的小丑阿翰（張峻翰飾）、法國籍實習生菲利浦（Luc Ducros飾）。故事由菲利浦開場，他一邊觀光自拍、一邊與他遠在法國的父親通電話，以此埋下了此齣戲的伏筆。接著是吝嗇女團長美玲出場，她正在精算著劇團的各式支出，同時想盡辦法東摳西省以減低開銷，甚至不惜減縮劇團伙食費，而愛財如命的她包不離身，所有的家當都放在她的隨身腰包中。隨後登場的是憧憬表演、加入劇團已有五年的阿翰，雖然他總是起早貪黑、雜事通包，但永遠只能跑跑龍套，甚至連替人跑腿得賞的紅包亦被團長美玲苛扣，以至於連填飽肚子都困難。

美玲歌劇團女團長美玲 |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有一天，劇團當家小生阿星接獲巴黎戲劇院的徵選通知，他欣喜若狂、滿腦子只想轉往國外發展，但美玲卻以死相逼不讓他出國。於是，想買便當充飢的小丑阿翰與想籌機票旅費的小生阿星，兩人狼狽為奸、密謀偷取女團長的隨身家當。接著，在劇團的「走關西」即將開演之際，原本扮演僕人趙福的主角因欠債跑路而人間蒸發，最後只能由跑龍套的小丑阿翰自願頂替上場。台上扮演趙匡胤的小生阿星氣極卻也無奈，只能忍著怒氣配合演出。於是，客家小生被迫與面具小丑對戲，兩人便在這種窘迫的情境中同台演出。

上方為小丑阿翰，下方為小生阿星 |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干擾與衝突
小生與小丑間種種「毫無默契」的對戲橋段是《漂浪英雄走關西》笑點最為密集之處。其中除了小丑討喜動作帶來的趣味之外，客家小生的演出與面具小丑的表演間刻意的相互干擾，尤其牽引出了不合時宜的荒唐：當小生阿星一開唱，優美而略帶悲情的唱腔逐步牽引著觀眾入戲，漸入趙匡胤逃亡的緊張困頓之中；然而，小丑阿翰卻以突如其來的嘻哈Beatbox節奏口技，猛然將觀眾從情緒中拉出，讓人忍俊不禁、噗哧一笑。或者，當小生阿星（趙匡胤）要騎馬渡江時，卻發現代表馬的戲曲馬鞭竟沒拿上台，他責問小丑阿翰（家僕趙福），阿翰則喊了幕後的菲利浦來遞道具，結果後拿來的不是傳統戲曲中代表馬的戲曲馬鞭，而是有著粉色絨毛的玩具木馬頭。此馬非彼馬，這裡的不合宜並非來自對白或是情節，而是來自文化上的衝突，是西方玩具馬誤入了東方戲曲的情境之中。馬鞭其實亦非馬，況且論外觀，玩具木馬其實比戲曲馬鞭更寫實。然而，寫實並非重點，虛實也不重要，甚至連背景題材也不重要——熟悉歌仔戲的觀眾不難發現舞台上的劇碼雖名為趙匡胤「走關西」，但其中的泥馬渡江橋段卻是移花接木了歌仔戲中常見的泥馬渡康王（趙構），前者講的是北宋太祖趙匡胤，另一個的主角是南宋高宗趙構。這裡所欲招喚的是觀眾對東方傳統戲曲的熟悉感，越是熟悉，越是感到荒唐無比。小丑與小生兩個角色間是相互逗弄亦是相互招惹，一個是調皮搗蛋的小丑，一個是總氣噗噗的嚴肅小生，一拍即合、一合則兩人渾身是戲。

左為法國籍實習生菲利浦，中為粉紅色玩具木馬，右為小丑阿翰 |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即興喜劇混搭野台戲
在一片戲台、一側佈景以及一隊樂師所組成的野台裡，嬉笑怒罵、進場出場、換幕改景、樂隊演奏都發生在這片簡便搭建的天地之中。沙丁龐客劇團以其擅長的小丑戲為軸心，混搭著義大利即興喜劇面具小丑的逗趣、客家外台戲演員臨場發揮的「活戲」，以及演員與觀眾互動（小丑阿翰餓肚子跟觀眾討糖吃、美玲姐在觀眾席中隨機抓人演議員），讓戲裡戲外、台上台下間的隔閡變得不甚明顯。《漂浪英雄走關西》通俗易懂但卻不草率，無論演員是照著劇本的詮釋或者臨場即興的演出，都掌握了一種明快的節奏，雖誇張卻不阻礙觀眾入戲，相反地，人們明知是戲，卻仍跟著情緒走。從口白、唱腔、身段到音樂，整齣戲以輕快的手法將相異戲曲文化間的「衝突」搬上檯面，只是在此的衝突沒有悲劇色彩、沒有說教，亦無特定目的，只是來來回回在不同表演形式之間。

舞台上右側的樂師團 |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演員與觀眾的互動。右二為美玲姐在觀眾席中隨機抓上台的臨時議員 |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喜中悲、惡中善
在小丑與小生的歡喜鬧騰後，便是喜劇變悲劇的高潮點：美玲姐的「死亡」。小生與小丑兩人趁其不備，成功地偷取了她的錢包，卻意外導致美玲姐氣急攻心地沒了氣息，兩人悔不當初而放聲哭泣。這段由喜轉悲的轉折點出了此劇試圖呈現的兩面性，包括人物性格的描繪以及戲劇情節的鋪陳，都是惡中有善、喜中有悲。像是客家劇團團長美玲姐雖然吝嗇無比，但卻對祖傳的劇團有著熱情與執著，即便一開頭顯露出的性格並不討喜，但在結尾時因金錢失竊而（暫時）嗚呼哀哉時，亦令人不勝唏噓。英俊小生阿星雖滿懷理想，但卻困於現實之中而不知尋找解方，反倒是而看似平庸的小丑阿翰不僅毅力十足（在劇團中苦撐五年），同時鬼點子一籮筐，試著找出突破困境的方法（雖然方法並不光明磊落）。而最不顯山露水的實習生，竟是起死回生、讓悲劇又變回喜劇的關鍵：他表明了自己的劇探身份，承諾帶著劇團到巴黎演出，不僅解決了美玲姐的愛財、完成了小生阿星的夢想，亦填飽了阿翰的肚子，同時，還完成了其父最初委託的使命：找台灣傳統劇團到巴黎演出。戲演至此已到尾聲，從死亡狂悲中又再次轉向到大喜的圓滿結局。這種在兩極對比間的擺盪，在劇中處處可見，包括情節上的悲喜交加、人物性格上的善惡夾雜、戲曲文化上的東來西往，抑或人生課題中現實與理想間的搖擺不定。

在此劇鬧騰的笑聲中，笑或許不僅僅是稍縱即逝的情緒反應。這一笑凸顯了野台戲的親民魅力，二笑見證了東西戲曲碰撞後的火花，三笑體悟了悲歡離合的戲如人生。台上演的不只是戲，亦是人生，那是台下你我在生命中的遭逢，我們不都曾在理想與現實的百般權衡中，逢悲有時、遇喜亦有時。

圓滿大結局時，劇團眾人與巴黎劇院總監的視訊。 | 圖片：沙丁龐客劇團提供、李欣哲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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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走關西」描述的是趙匡胤在未登基前曾遭通緝追捕，其僕人趙福捨身救主的故事，為客家戲中常見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