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勢的堅韌.衝動的睿智:分裂仔在《熱帶複眼》中的影像疆域抗爭
龔卓軍 | 發表時間:2022/12/01 14:10 | 最後修訂時間:2022/12/22 16:34
評論的展演: 複眼叢林—張徐展個展
張徐展動畫作品《熱帶複眼》影像截圖 圖片提供|藝術家
如果奎氏兄弟的《鱷魚街》是來自華沙的超現實憂鬱殘酷之花,那麼張徐展的《熱帶複眼》就是來自台北的分裂仔影像疆域抗爭之詩。如果我們驚異於劉玗的《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是如此難以抵擋的結構人類學筆下的族群起源敘事多聲部萬花筒之洩洪,那麼張徐展的《熱帶複眼》張開的就是那般的多聲部民俗敘事在強勢影像疆域中脫離疆域的弱勢衝動不穩定之強韌哲思運動。
動畫不斷回到動態影像之初,以逐格的方式逐步構造影格中的運動影像,一直是動畫製作在靜態裝置與動態影像之間,以分裂分格的手法,不屈不撓地與電影史抗爭的命運。究竟動畫只是電影史的原始型態,抑或電影史只是動畫變形的發展史,在數位製程與動態影像工具普遍取代手工偶動畫的當代,這個問題在迪士尼動畫與日式動畫涵蓋普世的今天,似乎不言而喻,不論是手繪或電繪,我們好像再也難以回應主流動畫史與電影史之間的分野問題。這個動畫與電影的分野問題,可以說是張徐展《熱帶複眼》的動畫展呈在美學形式上企圖超越的間隔,而且,是以紙紮動畫裝置的複多形式,是以讓紙材的物質有了靈魂與生氣(animated)的動畫場景,調度為一個擴延開的動畫場域。在北美館的展覽「複眼叢林」,在形式上幾乎成了多媒材偶動畫向電影、向裝置、向聲景、向既有的動畫藝術質問「何謂動態影像」的本體論提問。這個提問,本文稱之為影像疆域的抗爭。這是一個美學形式上的抗爭。
「複眼叢林——張徐展個展」展場一隅 圖片提供|藝術家
另一方面,在美學內容上,智巧勝剛強的多樣民俗敘事,《熱帶複眼》並沒有採取一樣內容多版本的多聲部分析的萬花筒蜂巢敘事體,而是利用雜多揉合的細部多聲部蒙太奇敘事體,在衝動影像的細部堆疊中進行其激烈狂舞中的睿智思維。換句話說,某種朝向睿智的強勁衝力,以及起始和結束時趨向循環再生的碎片組裝,使得《熱帶複眼》要講的智巧勝剛強、鼠鹿勝鱷魚群的故事,變成了一個脫離疆域而飛躍於疆域之上的舞蹈運動。是否某種身處台北的國際身份模糊之國的絕境,迫使某種列強環伺下的弱勢者身份敘事成為不可能的敘事,而這種受壓迫的身份敘事,最終在碎片的組合與組合後飛奔而爆裂的碎片中,讓其身份的可能性得到了最高層次的抗辯。
《熱帶複眼》的開頭與結局,與年輕樵夫在荒野森林中遇見「黃鶯之居」的緣起與幻滅的日本民間傳說類似,但《熱帶複眼》中的鼠鹿卻有心理分析上「永恒少年」的運動舉措。《黃鶯之居》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年輕的樵夫在一片荒野森林中發現了一座從來沒有看過的氣派豪宅,這是一般人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不尋常機遇。他在這座豪宅中遇到的名美麗的女子,這個女子因為要外出,所以拜託樵夫幫忙他看家,但是臨走前告誡他:『不要去看後面那幢房子。』男子終於抵擋不住禁忌,進到後面的房子,打開許多麗絕倫的房間,當他進到第七間房間的時候,他拿起裡面擺放的三個鳥蛋,但是失手將這些蛋打破了。那名女子回來看到之後,一面變身為黃鶯,一面忿恨地哽咽著說:『我可憐的女兒們啊,吱啾啾啾啾。』鶯啼婉轉地隱身而去。一般民間故事不繼續敘述這位被留在那裡的男性的心情,這個故事最後是以這位男性呆站在豪宅消失之處,面對荒野中空無一物的景象作為完結。」雖然以空無始、以空無終的敘事結構是一樣的,雖然消逝與隱沒的結局是一樣的,而且這不同於鼠鹿智勝鱷魚的各種既有版本,在《熱帶複眼》中,飛躍的鼠鹿並不是在由森林幻化出來的黃金之屋中打開美麗女性那禁忌的房間,更不是像西方藍鬍子故事中房間打開後進行殺戳式的強力對抗,而是在開放的叢林潭澤之上,在火把與鼓樂手環伺的叢林中創造出陣頭舞蹈式的飛越,然後像千百個鏡面碎片那樣在空中爆破,終於像星星一般灑落滿地。
張徐展動畫作品《熱帶複眼》影像截圖 圖片提供|藝術家
這個歸於複眼式的碎化消逝結局,不僅沒有幻化出的豪宅與復歸於無的荒野森林所欲襯托的樵夫心境,而且反向地將焦點集中在「永恒少年」般的鼠鹿那危危顫顫的運動身軀,這不是一個「絕對無」的心境的顯現,而是「運動變化後能量爆炸的碎片化」的困局灑脫;這不是《小王子》式的高貴純潔心靈的對話後的死亡,而是高張力運動下千鈞一髮式的最後形變。因此,若說《熱帶複眼》的起始與結局有日本民間傳說式的「隱身而去」的鶯居陰鬱生命美學,不如說不為任何歸還肉身於父母而剎那間自行粉身碎骨的燦爛解體哪吒,本身即承認肉身為力量的假借之軀,型塑的是另一種能量形變的生命美學。最重要的是,這裡沒有黃鶯之恨,只有某種幾乎不可能有的解體無我之愉悅。在這裡,《熱帶複眼》與一般民俗傳說脫節了。既非東南亞的鼠鹿純憑聰明應世之姿,亦非日本的脆弱者生命之嘆恨隱遁美,而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民俗傳說運動身體的怪僻使用,使用之後,自我解體又解體了自我。這具身體在類似儀式叢林中展現的弱勢者的堅韌、衝動者的睿智,本文稱之為分裂仔的碎化身體敘事,是這種碎化身體敘事,串接起整個運動影像成為一種衝動影像,卻同時迫使觀者不斷進行思考與不時發出激動與驚嘆。
「複眼叢林——張徐展個展」展場一隅 圖片提供|藝術家
《布萊梅大樂隊》基本上就是弱勢者的組合,老驢、老狗、老貓與公雞,都是逃離主人殺戳動機的老殘動物,而他們串接疊加成的妖怪形象,也是影像的怪異組合,同時,更是拼裝成喧嘩之聲的大樂隊。這種影音運動的重新編成,透過投影與音場的配置,暗示了《熱帶複眼》做為紙紮疊加和影音混編的場域,將如同那一長串複眼的蜻蜓螟蛉,一隻揹負著另外一隻,在風中展開翱翔。但在風中做為纖細弱物翱翔之前,在轉動的紅色涼傘開始轉動時,他們也像是叢林中不起眼的碎片,隨風搖擺著佈置影音劇場,成為一潭深不可測的澤塘表面的粼粼光影。在此粼粼光影與叢林萬物中的鏡面反射相互作用中,孕育了一隻扮裝的鼠鹿。甘美朗與台灣陣頭音樂中的鑼聲,在細嗦的鋼片琴襯托中,這隻像是拿著獅陣的獅頭或拿著牛犁陣牛體的鼠鹿單人陣頭,展開了他的舞步。接下來便是廟會大鼓的節奏,像配合初生的鼠鹿單人陣頭的步法般,在風的片片顫抖中,以銅片琴的清脆聲響預示主題,走向強者欲望鱷魚環伺的深潭。水聲、小鼓和著銅片琴的聲響,代表鱷魚的懸念,而鈴鐺、大鼓、鑼群和轉動的涼傘,代表的是負載著千百片紙紮物的鼠鹿單人陣頭的生命儀式的啟動。張徐展倒轉了原本鼠鹿過河、愚弄鱷魚的民間傳說敘事,直接轉化為影片開端鼠鹿受咬前肢幻化為一堆樹枝的形變敘事,讓《熱帶複眼》一開始就跳脫鼠療過河傳說的單一敘事框架,破壞了原本「智巧過河」、「欺騙鱷魚」的敘事焦點,讓觀者的期待落空,而轉向鼠鹿本身如台灣陣頭舞步的運動節奏與進退力度,然後,這個陣頭舞步的凌空飛越過程,本身和著鼓聲,成為整個影音敘事的焦點。同時,各種版本的鼠鹿過河,也在這個跳躍過潭的過程中,在中間以蒙太奇腳步運動與整體場域間的韻律切換,轉變成了「紙紮鼠鹿鱷魚陣」、「紙紮鼠鹿螃蟹陣」等等不存在於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儀式劇場。然而,由於音場佈置與甘美朗混合台灣陣頭鼓樂的音景真實共振,讓這場儀式以足夠的力度發生在美術館的展場中,觀者的身體感受到強烈共振的音場,面對的卻是虛構而不可能存在的影音體驗,於是,原本不存在於任何既成腳步的不可能的凌空飛躍力量線,匯為一道劃過虛無空中的弱勢者的堅韌速度、舞動者的睿智意志,爆破了既成的影像疆域界線,遂也碎化了自我與叢林間的形體之分,讓運動影像逆轉為對於影像敘事本質的複多質問,讓身體影像如剎那間彷如天上羅佈的星辰、或是在地上摔碎的珍珠、亦如潭面的粼粼水波光紋,令叢林萬物猶如置身一座思考分裂仔命運與呈現分裂仔命運的神殿劇場,能量在高度集中於一道力量線後的剎那,爆炸分裂、泯除物我、以複眼影像流滿荒野世界,蟄伏等待下一次的重返。
「複眼叢林——張徐展個展」展場一隅 攝影|龔卓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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