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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之ㄎㄧㄤ —— 在斷片與邏輯之間拿捏,神農氏總是難為

林靖傑 | 發表時間:2018/10/31 22:17 | 最後修訂時間:2018/11/06 10:10

評論的展演: 2018國際劇場藝術節:馮勃棣Baboo《神農氏》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周嘉慧

 

《神農氏》取神農嚐百草的含義,講的卻是吃遍各種藥物的精神病患世界。

莫子儀無疑是整齣戲最有看頭的部分。兩個鐘頭的表演中,他從一個帥氣十足、條理分明、聰明機智的醫生,逐步崩解,最後在全面解離中,透過各種反人體工學的肢體表現、正常與異常節奏的切換掌握、口條跟情緒的詮釋,一百二十分鐘全程在場的演出沒得挑剔,再次展現劇場男神的魅力。

編劇馮勃棣說他要寫一齣華人最ㄎㄧㄤ的劇本。這個關於嗑藥的題材確實提供這先天優勢,編劇也在做足功課後,自由自在地在嚴肅與幽默,寫實與超現實之間玩得不亦樂乎,展現華人劇場難得一見的心理跨度,也提供導演揮灑視覺奇觀的藝術高度。不過,彷彿宿命般,輕與重、現實與超現實的拿捏,可能總是創作者極盡揮灑之後的緊箍咒。這齣戲細膩豐富神經質,許多超現實畫面也建構得可圈可點,但到了後三分之一,編劇需要開始將內容從極盡發散收束回來,就像盡情翱翔之後還是需要降落在現實地面一樣,奇想令人依依不捨,但小朋友總得從遊樂園回家,還有很多家庭作業等著完成呢!常常在面對這樣的宿命時,無趣但必要的解釋,就還是逃脫不了的跑出來了。老實說,編劇已經才華洋溢寫出ㄎㄧㄤ之妙且深了,但拉開一點距離來看整個結構,仍難免看到後三分之一段落掉入常見的劇情模式——原來正常的才是不正常的,醫生才是病人,病人才是醫生。前半段建構起來的世界,全部是病人的主觀世界,編劇要在劇情結束之前,告訴觀眾主角才是那個錯亂的淵藪,要給主角的錯亂一個明確事件,給予觀眾邏輯上滿意的理由。進而要給主角身邊的人(妻子、醫生)一一找到他們跟著主角瘋狂的合理解釋。比對前半段的揮灑,編劇在這時顯然吃力困窘得多,因為這些好像不得不交代,一旦交代就陷入套套邏輯的無趣遊戲。一樣的,觀眾也有觀眾的無奈——編劇越是交代,觀眾越發現接下來的好像都猜得到,卻要耐著性子聽解釋。 

我不禁想著,啊,多麼可惜!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跳脫在劇情終了之前,一定要這麼背負跟觀眾負責的十字架,有沒有可能一路ㄎㄧㄤ到底,那些錯綜的線團讓觀眾自己去理,不必怕,只要亂中有序依稀摸得到線頭就好,不用那麼明確地戲說從頭、給出邏輯清楚的交代?

這種把事情一一解釋清楚的情節安排最是煞風景。

就像,流行的兩岸合拍片,電影製作業者精心計算出「喜劇鬼片」是賣座類型,便興沖沖投了錢把鬼片拍得有聲有色,扣人心弦,把觀眾嚇得半死。可最後卻為了通過對岸的廣電總局審查,為了符合在中國合法上映的電影不准講怪力亂神的中古世紀教化標準,硬是得在電影結尾將劇情拗成世上本無鬼,一切都是人心的作用。X的,真是把觀眾當笨蛋耍了。本該叫好叫座的鬼片,就此灰飛煙滅。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周嘉慧


扯遠了,《神農氏》這齣戲沒那麼嚴重。但還是煞風景,前三分之二的神采飛揚,硬是到後面被「給出合理的解釋」給拖累了。

撇開這個劇本結構上的失分,總的來講,這齣戲還是有不少驚喜之處,充滿超現實的藝術品味跟高度。要將精神病患——尤其是高功能的精神病患如劇中的莫子儀——腦中的奇觀畫面化、具象化,對創作者來說,是一件既令人期待,同時又極不容易的事。不容易之處倒不在於畫面難想像,反而在於畫面的可能性太多,該如何定調取捨?過於繽紛則雜亂,獨沽一味則限縮。要找到一個主key,又要能容納各式奇想,又要能有機統整各個面向、導向統一風格。導演確實面對一個很不容易的功課。

先跳開開場的熊,我個人覺得這橋段有點油滑,有點賣弄聰明。

熊退場之後,主舞台燈一亮,佔據我們視線的是整面白牆,穿醫生袍的莫子儀和病人黃健瑋分坐貼著白牆的長階之兩端,維持著一定距離地進行醫病關係的對話,喔,這是診間。但這是一個不寫實的診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舞台化的診間。導演只給幾個符號暗示,使其場景功能成立,然後就放手做空間的藝術處理。諾大的舞台空間,被白牆白地板佔據,除了右舞台一個圓形大洞(那是意識流的出入口),靠近觀眾的下舞台則是一排窄窄的綠色植栽,舞台兩側偶或放置幾盆綠色熱帶植物,更凸顯白色主空間意欲秩序、保持潔癖的抽離性格。導演Baboo的戲向來有一定的質感跟氣質,這次一開場,舞台簡單俐落,卻極具表現性,已展現出他自信、大器的企圖。

演員方面,除了莫子儀神采飛揚之外,黃健瑋也表現出該有的功力。尤其前面跟莫子儀一個病人一個醫生的對手戲特別精彩,為整齣戲加不少分。除了寫實的對話互動外,時不時來一下斷片,這是神來之筆。斷片的剎那,舞台上所有人的肢體彷彿共同體一般一起從現實錯位扭曲,隨著一個迴繞的低頻聲音hold在那非現實的扭曲姿勢,直到低頻聲音消逝,才又瞬間各自回到原來軌道。這個時不時來一下的設計,除了讓角色的異常得以在看似正常中見縫插針外,演員也有機會充分表現他們的肢體能力,同時也讓舞台整體空間始終瀰漫在一種不確定何事會發生的失序閃頻中。這也是導演的神來之筆。

但可惜的是,黃健瑋從病人角色變回醫師角色時,角色就無趣了,而作為演員的黃健瑋也跟著較沒表現空間,只能正常但不再有驚喜的呈現了。

而飾演莫子儀妻子的林辰唏,首次參與劇場演出,不僅沒有影視偶像包袱,她的肢體口條於劇場中,也扎扎實實顯現出其存在感,非常不容易。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周嘉慧


洪唯堯飾演的黑人酋長,當然是病人意識中生出來的角色,只是為何一個像莫子儀這樣的精神病人,蜷據在他意識世界的主角之一的,會是一個對等於雄性威武象徵的黑人酋長?而這象徵雄性威武的黑人酋長又對等於性能力強大,這樣的對等是否有點過於刻板?還是這樣的刻板是編導刻意給予角色的設定?我其實有點看不出這意圖。若要呈現主角莫子儀夫妻關係的無能、對自己性魅力的焦慮或挫敗,是否還有其他不那麼刻板的設定而依然能夠奏效?

當然我們不能妄下定論說,一個精神病患的腦中就不會有刻板印象的存在,也不能妄下定論說他意識中一定只能有什麼,不能有什麼?但這終究是一個編導塑造出來的角色,在無量無邊的可能中,編導選擇了某一種非常具體的象徵人物,編派成為精神病患主角意識中的投射,並佔據主要位置。這是編導的選擇,也反映著編導的意識,值得玩味。

當然,這個角色也不是一味地逞雄性賀爾蒙之威風而已,他也有單純可愛的一面。此外,一幕他拿著吉他彈唱著約翰藍儂名曲「Imagine」,跳tone的無厘頭,適時打破刻板印象的疑慮,也適切地反映出精神病人腦中的混亂跳接。當他彈唱著這首對世界美好嚮往的動人歌曲時,背景的投影是各種暴力、爆破、炸彈的轟炸、文明的傷壞……。似乎某種同體大悲的視野被拉開來:個人的精神悲劇,其實也與全世界人類的悲劇和光同塵,泯為一體。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周嘉慧


但這麼一個片段插在整齣劇中,卻又顯得有點斷裂。當然,你也可以說斷裂也是精神病人的基本狀態。但這邊的斷裂,感受到的比較不是角色意識流動所帶來的,而是編導有意的介入。像是編導突然跳到角色之前,出來跟觀眾宣講自己的世界觀。編導喧賓奪主不是不行,時不時來這麼一下,往往成為風格,塑出疏離劇場的況味。但若孤一存在,是否仍能等同視之,則待商榷。

一直被我略過的蕭東意其實在與莫子儀、黃健瑋對戲下毫不顯弱勢,有其一定的表演功力,只是在此劇中的定調(包含口條、肢體、造型),不知為何總讓我有一種誇張化的美國脫口秀的油膩感。這難道也是莫子儀這個角色的審美經驗的投射(戲中看不出他背景設定有這一部分)?還是導演Baboo的歐美異國情調的偏好?則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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