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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的現實感——《再約》的芭樂迴旋與詩意

林靖傑 | 發表時間:2018/10/16 16:52 | 最後修訂時間:2018/10/17 02:30

評論的展演: 2018國際劇場藝術節:阮劇團X李銘宸《再約》 Later

圖版提供 國家兩廳院 I  攝影 秦大悲

《再約》有一種特殊的節奏感。若切成段落來看,有些地方會為演出者捏一把冷汗,但若以全體來看,則自成一整體,就像我們在KTV常遇到的一種情況,唱者偶或音準不穩,但詮釋全曲以情緒流動取勝,依然動人。

 舞台在中間,觀眾四方圍繞。開場前,舞台被幾個簡單的物件佈置成熱炒店的樣子,那是我們熟悉的符號:中央的大圓桌、角落的黃色塑膠啤酒箱、從廚房或廁所延伸出來的長條止滑紅橡膠墊(兼負紅地毯的作用)、手寫今晚特價菜色的小黑板……。大約就這麼多,此外無多餘佈景陳設。等待演出前,盈滿環境的是充斥在台灣各個角落、熟悉的熱炒喧囂聲。

 第一個出場的,是熱炒店店員,她穿著酒促小姐的清涼服裝,做著開店前的準備。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用服務員(註1)訓練有素的禮貌聲調回應。似乎是她過世男友的媽媽打來的,她客氣禮貌地告知對方自己在上班無法抽身,但電話那頭似乎不打算掛,突然她暴衝,憤怒地站上椅子對著電話那頭怒吼,這時,第一個客人李先生進門,目睹這一幕。

 到這邊,這齣戲已經透露了幾個訊息:

一、主題內容寫實。整齣戲顯然以一個接地氣的樣貌開場。

二、外在邏輯不寫實。開演前的聲音已是人聲鼎沸,甚至有唱卡拉OK聲,顯示顧客眾多、氣氛喧騰。但飾演店員的演員進場,卻是做開店的動作,喧囂聲繼續持續在她孤零零佈置場地一會後,才慢慢淡出。

時序錯亂。

另外,她穿的是酒促小姐的衣服,按照常理,顯然她不是店員,而是做酒促的同時順道幫店家忙。店員應該尚有他人。可是全家店並沒有其他人,沒有外場、沒有櫃檯、沒有廚師、沒有老闆,一直到整齣戲結束,還是只有這名酒促、店員傻傻分不清楚的孤一成員。至於其他顧客,假若這是一個台灣常見的熱炒店場景,應該會如開場前的環境聲顯示的,擠滿不同桌的一攤攤客人,喧囂不已。但整個舞台只呈現故事主人翁這一桌,其他桌並不存在,連陳設都免了。導演在這邊是經過考慮的,他採取了部分寫實,或說主觀寫實,想讓觀眾聚焦的部分呈現出來,不想聚焦的部分,一般影像處理方式是失焦使之模糊,這邊的舞台處理是,直接抽掉放空。

圖版提供 國家兩廳院 I  攝影 秦大悲

其實,這就是劇場有意思的地方。影像可以透過攝影技術、透過特效、透過剪接製造幻覺、強調你想強調的。但劇場跟觀眾的關係,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場域連結在一起的,你為了讓觀眾聚焦在某一桌,卻不能將其他桌「模糊化」處理,只能另想他法。而這「另想之法」就不得不抵觸現實的合理性了——抽掉其他桌,使觀眾聚焦在這唯一一桌。其結果造成,這一家熱炒店只有一桌。同理,其他對劇情的發展沒有太大存在意義甚至會是累贅、造成情節無法聚焦的角色——店老闆、廚師、店員……也一概抽掉。

這些抽除,幫助導演讓戲聚焦了。而觀眾可能一開始會對合理性有點疑慮,但很快被具說服力的演出與情節帶入,漸漸接受這物理邏輯並不寫實,但心理邏輯寫實的設定。於是,這種裡外邏輯互斥,卻自成合理性的觀看經驗,帶來「風格化」的奇異感受。

有時風格就是這樣形成的,限制中找到創作的自由,而這從限制中長出來的創作,有時以勉強始,卻意外且巧妙地以風格終。而風格成就藝術。前面說到,開場就時序錯亂。這錯亂幸而因之後整齣戲持續的荒謬感獲得支撐,而得以回頭去看時,已巧妙地變成整齣戲詭異風格的伏筆。但若是另一種情況——之後的整齣沒有形成一種荒謬的統整性——那麼,一開頭的時序錯亂,也就只是錯亂而已。

 

三、荒謬情境。

女店員甫一出場,就極力想扮演好一名訓練有素的「服務員」角色,這是一種去個性化、SOP化的言行舉止。可她在SOP的同時,她的個人性又不時不小心外洩出來,形成衝突。她就在這「sop化的服務員」與「有故事有個性的個人」兩種身份之間,電流不穩地神經質位移。

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衝突讓觀眾不斷莞爾,也不斷維持在一種緊張感中——在她的緊繃節制與突梯出格游移間,不知接下來會出哪一招、會有什麼樣的荒謬情境撲面而來。這角色就像定音鑼一般,成功為這齣戲定出了它的調性。

圖版提供 國家兩廳院 I  攝影 秦大悲

好了,以上大致講完了這齣戲的風格與調性,在一齣戲開場十分鐘之內,編、導、演成功塑出了整齣戲的原型。接下去,他們的任務就是循著這原型的理路,演繹得更徹底,更發散,更瘋狂。若有,那便基本得分。而設若最後還能收束到更深刻,那就是意外的驚喜了。

回到情節。

編劇陳弘洋說,這齣戲一開始定名為「通俗劇」,「再約」是之後改的。誠如一開始的劇名,這確實是一齣很芭樂的通俗劇,情節曲折宛如八點檔,而編劇確實也是一開始就立意要寫一齣很芭樂的通俗劇。因為這是他在尋找題材的過程中,往自己內在經驗看,往外部生活經驗看,找到的交集,這交集是一個熱炒店這樣的場景。台灣熱炒店充斥,台灣人熱愛熱炒店,每個晚上無數個台灣熱炒店裡頭上演著無數個媲美八點檔甚至遠勝八點檔的芭樂劇,活生生、血淋淋、悲歡離合、有血有肉有荒謬。找到熱炒店的外貌與內裡,讓這齣戲有了最接地氣的基礎。

在這基礎下,編劇開始鋪陳情節。

既稱為芭樂,那就是千遍一律。千遍一律可以是陳腔濫調,也可以是太陽底下無鮮事,但講來依舊活色生香。關鍵還是在切入方式、表現手法、敘事語調,與節奏的掌握。這些關鍵處本劇處理得可圈可點,前面已講過。導演李銘宸的調度讓兩個鐘頭的戲始終維持在微微的不穩定顫動中,在張揚與收斂之間、異常與正常之間,維持著一種顛顛躓躓的平衡感,形成表面張力。

圖版提供 國家兩廳院 I  攝影 秦大悲


啊,回到情節。

到底這齣戲講了什麼?對於經常對用文字重新描述文本感到厭煩的我,還是援引一段節目單中的「劇情介紹」好了:「熱炒店裡,舉辦了一場離婚酒會。約定好的人都到齊了菜卻遲遲沒有上,反而來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訪客。……」一對結婚五年的夫妻,和他們的朋友——一個自稱拉子的偽娘,他是妻子的姊妹滔、和一個老是精蟲衝腦雄性賀爾蒙發達但直率的大學同學。先是這四個朋友的飯局,後來竟來了戴著帽T的不速之客,他是除了偽娘之外,另外三個人的大學同學,也是那個知名的自殺之後小說大賣的作家。原來作家自殺是假的,是成不了氣候無路可出之下的最後一招,沒想到真的因此成名,但他卻只好過著不見天日的隱匿生活。他的出現讓另兩位平白為他傷心好久的大學好友大為驚訝,但更勁爆的是,原來已經於一個月前離婚的妻子不顧丈夫李先生的挽回要求,宣稱要一個人移民去澳洲,結果竟然是要跟詐死的作家同學同一天出發,因為她早就知道他詐死,並且還跟他搞劈腿,還懷了孕。這之前還穿插精蟲衝腦同學雖然跟偽娘一講話就意見相左,話不投機,但賀爾蒙作祟兩人一拍即合迫不及待約去廁所辦事,精蟲衝腦同學卻驚叫逃出,因為他摸到偽娘的陰莖。不過此後,這一對便一直捉對廝殺,不時眉來眼去,精蟲衝腦同學理性與肉慾不斷交戰,偽娘則興味盎然草螟弄雞公。(咦,我竟然用文字描寫了那麼長的文本內容)

之後又來了另一名不速之客,她是酒店小姐。她一進來就衝著精蟲衝腦同學又哭又鬧,原來男的將女的帶出場,下藥姦了她。女的哭鬧要求一筆鉅額賠償,男的破口大罵抵死不從,女的竟然抽出刀子架著男的脖子。劇情焦點一轉,危急中大家束手無策,這時穿酒促服裝的女店員竟然出來,一番勸說入情入理,充滿同理心,竟然解除酒店小姐心房,放下刀子。正當大家鬆一口氣之際,女店員突然將刀子架在那位妻子的脖子上,她要為難的其實是一直希望妻子回心轉意的李先生,因為不久前她那約定要與她結婚的男朋友跳樓自殺了,她歸罪於當老師的李先生故意刁難分數不給他過,並進一步抖出李先生強迫她男朋友對他口交以交換分數。至此,才揭露原來李先生喜歡的是男生的事實,這也說明妻子為何始終感到寂寞不願復合、為何李先生對詐死同學有那麼大的憤怒,因為詐死同學大學時曾經性向不確定地跟李先生短暫在一起過,後來詐死同學確定自己愛的是女生,而李先生卻對他始終念念不忘……。刀子在女店員手裡,架在妻子脖子上……看到這邊,讀者當知劇情有多曲折離奇、層出不窮。我忘了劇情是怎麼轉到女店員的刀子被勸下來,但緊接著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也出乎觀眾意料的是,女店員突然又拿起啤酒瓶狠敲桌子邊緣,以敲破的半支啤酒再次挾持妻子,將鋒利的瓶身對準她的脖子。情節越到後面,雖然搞笑也沒停過,荒謬的對白與互動也讓觀眾莞爾不已,但現場的暴力與緊張也越堆越高,就在女店員擊破台灣啤酒瓶綠色玻璃噴濺那剎那,我看到原本被逗得樂不可支的觀眾張開驚訝的嘴屏住呼吸。我不禁跟著捏了一把冷汗——這既是舞台上的緊張屏息時刻,也是舞台下的緊張屏息時刻,這兩個時刻來到了他們的共時性存在。我想著,導演勢必反覆測試演員敲破啤酒瓶的力道與噴濺的可控制範圍,才敢做出這令人始料未及的舉動。既要這真實的暴力片刻作為爆點,又要考慮到劇場安全;既要逼近劇場安全的臨界點,又想考驗觀眾與演員涉險的臨界點;這投射出去給觀眾的危險感,也反饋回去給演員品嚐到冒險的刺激與壓力,並灌回舞台形成張力。

圖版提供 國家兩廳院 I  攝影 秦大悲

最後,女店員以要求幫她拍攝直播交換不傷害任何人。她在直播中唸了顧城的詩,然後回到店員的SOP訓練有素與禮貌,退回廚房,消失在黑幕後。

再最後,大家吵著肚子餓死了菜還沒上,不如換一家,於是有人進廚房了解狀況,卻發現整家店都沒人,而唯一的那位女店員竟然上吊自殺了。即便如此,大家也才嚇一下下而已,精蟲衝腦同學繼續回到他的單細胞狀態,嚷嚷續攤,大家又吵吵嚷嚷出了熱炒店。只剩下一開始最早進來,也是約這一攤的主辦人李先生,他獨自坐下,用手挖著原本拿來再次跟妻子求婚的蛋糕吃。他餓了,安靜地一口一口吃著蛋糕,手上嘴上都是奶油。然後燈漸漸暗。

我其實私心希望燈晚點全暗,那芭樂喧囂灑狗血的滿滿劇情後,廚房掛著女店員這卑微的喜劇角色上吊的屍體(在黑幕後,觀眾看不到),暗黑被赤裸裸掰開、一敗塗地的李先生靜靜吃著失去祝福功能的蛋糕解飢的這一幕,竟漸漸透出悲傷的氣息與詩意。

圖版提供 國家兩廳院 I  攝影 秦大悲

阮劇團「劇本農場」自2013年起,有計劃地邀約劇作家合作,「每一屆以一年為期,歷經創意發想、書寫、內部讀劇、劇本定稿、印刷出版」(註2),立意「讓更多年輕劇作家所寫作與台灣當代緊密結合的劇本,得以被創作面世、製作。也讓在地的劇本創作能夠透過如此形式有效地累積厚實。」(註3)

這個計畫,透由這齣戲看出它的成果。在劇本農場計畫主持人王友輝和阮劇團的支持下,二十五歲的年輕劇作家陳弘洋交出一個扎扎實實的力作。

另,本劇演員整體演出出色,一開始某些節奏有點遲滯令人捏把冷汗,但漸漸地彼此的拋接漸匯成流,一些奇怪的節奏不再感到卡卡的,反而適時地調節了過於流暢的理所當然,終至形成一種整體的、奇怪又飽滿的氣流。


註1:劇中客人皆叫店員為「服務員」,這並非台灣用法,不知是因為製作團隊考慮日後到中國演出,抑或兩岸交流愈加密切,「服務員」這稱呼已經在台灣年輕一輩中流行起來?又或者本劇有意透過用「服務員」這稱謂,更加強調該角色的社會地位之卑微,因為在中國大陸經常可見顧客像呼喚下人般大聲使喚著「服務員、服務員」。

註2:節目單中「劇本農場計畫介紹」裡頭的文字。

註3:同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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