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可能形上,藝術產業必然形下《藝術之子》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04/18 16:32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4/20 13:08
評論的展演: 2023TIFA 黃郁晴✕娩娩工作室《藝術之子》
《藝術之子》分上下半場,內容和表現手法截然不同,儘管其中仍有一條黑暗的引線貫穿。
演出一開始就相當戲劇性,楊瑩瑩飾演的女舞者一角闖入場上,焦躁不安又孤立無援。隨後如夢醒一般,黑盒子亮起,原來空間是排練場,敘事轉往日常。
對於排練現場有印象的觀眾或表演工作者,接下來「指導權威」和「專業演員」之間的對比,應該不陌生。楊宗昇飾演的男導師有型有款,派頭大、架子高,盡顯權威。高詠婕從眼神、妝容到體態,都是十足的舞者;從她依賴權威適時點撥學生(加上遏止導師怒氣)可以看出,她跟導師應有某種親密關係。林方方和林唐聿則是兩位舞者,前者似要拋棄生命般地追求極致,後者則相對低調沉穩,按表操課。康皓筑飾演的劇場行政或導演助理唯唯諾諾,協助錄下排練過程。
即便是不太在觀演之前了解作品的我,也能感受這種「萬紅叢中一點綠」的詭異格局是怎麼回事,尤其當男導師大發雷霆後,倏而婉轉舒緩,開始「溫柔」指導舞者──摧毀權力位階較低者的自信自尊後,再於重建時假意誘導,掠奪其主體性,隨後就能對之為所欲為。這是許多性侵得逞的套路之一,教育及創作過程瞬間變成噁爛的強暴現場。
《藝術之子》劇照 攝影|張震洲 提片提供|國家兩廳院提供
這段演出除了描繪上述過程,也交代了部分舞者爭寵的手段(看林唐聿對林方方的態度便知);穿插其間的契訶夫《海鷗》對白,則撐起藝術和性慾、戲劇和生活相互利用的張力:要達到藝術的彼岸,就算在現實中犧牲肉身和內心的最後防線,也在所不惜……。此外,演出空間更偶爾亮出整片鏡面,讓觀眾直接看到包括自己在內的事發現場,警醒意味濃厚;我們或許就像場上其他舞者一樣,明明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卻選擇袖手旁觀。這段演出的另一特色,則是在後設層次上安排曾經受害的舞者(楊瑩瑩)試圖警告正為藝術而捨去一切的新進舞者(林方方)。
雖然整體而言相當精彩,腳本仍略顯刻板:「指導權威」和「專業演員」的權力格差太大,權威方就是強悍霸道,演員方就是渴求藝術到唯命是從。在師徒關係嚴明的古典藝術中,這種狀況或許還很常見,但在廣義的當代藝術領域,就算權力格差仍在,卻總是會被有意壓抑,沒那麼鮮明。因為指導者多半心知肚明,嚴格歸嚴格,對徒弟或學生友善、熱情和尊重是基本態度──至少必須這麼表現。在這種情況下,濫權以遂行性暴力的手法恐怕更難辨識。
不只如此,在表演藝術領域,特別是小劇場,工作夥伴的關係(包括導演和演員)較之社會上其他私人企業,已經是很平等的了。但,難道在相對彼此尊重的表面下,就不可能發生毀人一生的性暴力事件嗎?權力格差大的設定方便演出,卻未必是這類事件發生的主要場域;又或者,觀眾自己必須轉換視角,將這種權力格差看作一種抽象的本質,而非具體的表象。
演出下半場,是舞者走過傷痛的多年後。林方方飾演的舞者這回改由賴玟君擔當。中場休息後,觀眾眼前的場景轉變成一間明亮無害的小屋,受過性創傷的女性在此療癒,傾吐心聲。曾經那位視藝術為一切的少女,這回昇華成一位大剌剌、忙於柴米油鹽的世俗老師,帶領大家相互學習,分享生活感觸,而且以學生的意見為意見,盡可能加以照料。因此,上下半場雖然都是「師生關係」的戲碼,權力結構卻完全顛倒。
不過,創傷過去了嗎?從林唐聿飾演的昔日舞者/同事回訪開始,痛苦的回憶慢慢襲來。原來權威導師還是如幽靈般在身邊徘徊,小屋中的所有學生更在另一個精神時空下繼續被騷擾──演員楊宗昇開始於屋內走動,摸盡、玩盡、搗弄眼前所有女性,那是一種不帶任何尊重、不把女性當人看的幾近殺意的冷漠。上半場的性侵戲碼再怎麼詳盡,也沒有這段簡短的意識流來得令人毛骨悚然;明亮的未來只因一片黑暗的羽絨飄過就被捲入無底黑洞,這種不可逆的傷痛真實地感染了我。
在劇場受過傷的人,該怎麼面對回憶和曾經摯愛的表演本身?性暴力和表演工作當然是不同的東西,但我們不能輕易說造成傷痛的是性暴力,而非表演工作。性暴力是結果,表演工作(的權力關係)卻不免淪為工具,而創傷的特色恰恰是事件本身(性暴力)的記憶被掏空、抹除和強制迴避,受害者只能睹物(表演工作)而感痛。
針對這個問題,這部作品是懸而未決的。我想,或許有一個基本的心態可供參考:藝術固然有神聖美好的一面,但這一面只能收在心底,成為行為的動力,而不是由哪一個具體的個人或團體來代表;換句話說,藝術可能是形上的,但藝術產業絕對是形下的,而形下永遠不可能等同於形上,任何一個跟你說他可以帶你臻至化境的人,只能用兩個字告訴自己:小心。
始終保有能動性,能夠與世界發生連結的人永遠是自己,絕對不是哪一位導師。
《藝術之子》劇照 攝影|張震洲 提片提供|國家兩廳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