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透之光也難灑入的暗影《春眠》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06/08 16:18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6/27 11:56
評論的展演: 四把椅子劇團《春眠》
四把椅子《春眠》劇照 攝影|秦大悲 圖片提供|四把椅子劇團
《春眠》改編自加拿大小說家孟若(Alice Ann Munro)的作品,十年前在台灣演過(外表坊時驗團),去年再演;由於口碑好,今年又加場。全劇戲核在美心往返「玩笑」和「失智」之間的狀態,該狀態主宰著正陽,並擾動故事走向。一開始,是正陽欲將妻子美心送往安養院,隨後觀眾跟著演員一同回返美心與正陽初識彼此的甜蜜時光,並逐步邁入安養院內的一切:暮年障礙者的情慾,以及記憶崩潰之邊緣。
美心本是一位活潑、愛開玩笑的女孩。這種女孩我們都見過:有時喜歡捉弄另一半,有時在跟友朋的對話中則很「愛演」(傳神地模仿談論對象),深具幽默感。由於愛慕美心,相對老實古板的正陽一方面分不清其言語是真是假,另一方面也甘願受擺布。事實上,這樣的設定涉及許多「心戰」:長期相處下來,正陽真不知道美心何時認真論事,何時輕鬆談笑嗎?或許只是不想拆穿罷了;反過來說,美心的玩笑又何嘗沒有真實成分,沒有自己渴望表達的心聲?只不過以顧左右而言他的方式呈現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美心失智了,正陽和觀眾該如何識別?我們看到,儘管她依舊活在自己的世界,卻也不經意說出過往自己的觀察──從前某天,為了試探美心是否跟前來家中的朋友有進一步的接觸,正陽刻意躲在院子,拖了好久才進家門。回家後,美心的言行均若無其事,對於正陽的晚歸不以為意。然而,多年後養老院中,失智的美心卻脫口而出當時自己的孤單,指出正陽晚歸了多少時間。
所謂失智,看來並非字面意義上的「失去智識或記憶」,反而是卸下心防與氣力,乾脆「不演了」的棄絕過程。雖然如此,一些慣常行為仍刻入自身和親密另一半的關係。舉例來說,在安養院中,從前正陽為美心倒水而後者要求溫水且不要浪費的段落,在此再次出現。這是正陽對過往的追憶,美心也表現出欲忘還記的狀態,自我的清醒程度就在明滅之間,正陽也因為這樣更難捉摸事態;或許他雖然面對著現實中的美心,意念上持續對話的卻已是回憶中的伊人。
有趣的是,失智所造成的模糊不清(不只當事人,還包括照護者的各種疑惑),恰與整齣作品調度場面的方式形成強烈對比。《春眠》的特色之一,正是場佈的即時過程全攤在觀眾眼中,長椅的並置與靠攏和桌子的抬移組合等,一律花時間秀給觀眾看;演員身後作為布景的建物立體切面,則包含簡約的門、窗和燈等設計,我們同樣能透過這些通道看到舞台上方或敘事空間中遠方發生的事件和活動,相當用心。
此外,根據腳本的安排,四位演員更不避諱抽離當事人腳色,在特定段落改採旁觀者姿態進行敘事,交代事發順序,隨後再大方進入腳色。換句話說,從腳色的建構到布景的完成均異常明白,偏偏這通透之光就是照不進美心的閃爍和正陽的憂鬱所共構的暗影。
最後必須說,對於看著自己父親失智越加嚴重、母親擔起更多照護責任的我來說,《春眠》是細膩,卻不免跟真實景況有所落差。筆者深知本作不只探討失智,更試圖呈現情感相互交織於虛實記憶之間的複雜性,不太是針對社會現象和長照問題的寫實回覆,但這般男女類型和關係的選配,還是避免了太多「毀滅」的可能。
舉例來說,如果今天是本來就不多話的正陽失智,美心為了照料他而受盡拖累,最終喪失原有的活潑和歡/玩笑,耗盡了雙方僅存的最後一絲愛戀和尊重,那會是什麼狀況?再加上,若男女兩人經濟皆不寬裕(好比只是民間小私企的僱員),根本無力擔負安養院費用,只能在家中相互怨懟,結局又是如何?這是我在看戲時不停問自己的。如果在這樣的黑暗中仍有光線灑入,仍有餘裕探討情感與記憶之複雜性,故事或許能更吸引人。
在《春眠》正式首演的 2012 年,輿論對失智的關注並沒有今日密集。2019 年至今,台灣人口已連四年負成長,每年出生的人數少於死亡的人數,老年人口更不斷攀升,失智越來越常見於老年人口,且年齡開始下降。現在,失智不只是家庭問題,還是社會問題。在這個脈絡下如何看待情感與記憶,或許會是新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