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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離開的第三種人《無法離開的人》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06/09 02:53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6/27 11:58

評論的展演: 無法離開的人

戴上 VR「頭盔」,進入另一個世界。首先是島嶼邊緣的海上,我們立於中央,剎那間就要失去平衡。再來是一座寢室──充滿蠟像,那是白色恐怖期間綠島的新生訓導處。

爾後我們從一連串故事了解到,政治迫害下受難者的遺書無法送達家人手中,阿青就是其中之一。向我們走來並娓娓道出整個故事的坤伯,則是幾十年前阿青的獄友;原來阿青被處刑前,將這封信縫入太太編製的衣服內,希望阿坤(坤伯)將它交給家人。

何以臨終前的請託竟如此反人道地未被交付,又或遲了那麼久才偶然完成?原來在政權倚賴的治理技術下,這些話語不過是呈堂證供,載有最私密、核心、可能彰顯「叛亂犯」心聲(包括告密)的字句,因此越是重要的訊息,越是不能流出。

政權,自定義下處於例外狀態的政權,就這麼懸置了兩種人的生命:受難者──無論是死(阿青)是活(阿坤)──及其家屬。在訊息被壟斷、隱瞞的情況下,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字句能否傳回家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收到獄中人的字句,偏偏存在與否只能由隻字片語來證明。雙方交互的懸念,迫使這兩種人永存於暴力的時空;每當憶起,或不如說試圖忘記,便無法自制地被捲入空白與黑暗,終成「無法離開的人」。

另外,觀眾也看到受難者的恐懼和士兵玩弄人心的惡質行徑,於是理解生命之立體與多層:受難者不總是英雄,也無從容之義務,更非孑然一身,而是一來有著跟所有人一樣努力追求的喜好與夢想,二來有著為其憂心忡忡、與之難捨難分的家人,更有獄中兄弟共患難的情誼;後者除了相互打氣,當然也可能衍伸為出賣──這些都是形勢使然。

以上,多屬文本意義和白恐研究的範圍。別忘了,身在影像現場的觀眾,不是「無中介」地讀著文字、理解著這一切,而是在 VR 技術和硬體的協助下才抵達這個難以企及的彼岸。透過「頭盔」,以下幾個事實值得特別關注。

第一,場景切換時,我們多次經歷「數位格線」,後者浮現時甚至搭配了音效。在海上、宿舍/蠟像館內,觀眾都遇到這個象徵高科技的符號,它佈滿了整個畫面。這似乎意味著,幾十年前的具體時空暫由數位科技來再現和重組。

第二,在跟眼前人物和場景保持固定距離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四處張望──近乎 360 度──探索環境。當然,這就考驗觀者的能動性了。習於一般電影觀看方式的人,容易將鏡頭或視野交給導演,忘了自行游走於空間中的其他角落。VR 技術的使用,代表觀眾能在畫面中位移,改變立足點。影片末段,我們便經歷了一場官民對抗的過程,觀者正好處於兩造之間,不斷滑往未知的前方。我們時而望向一側,時而望向另一側;一下成為反抗威權的民眾,一下又歸入國家機器。這時,是否意識到使兩造對立的總體結構正隱身其後?技術帶來的,是對自身觀點的切換與反思。

第三,在「頭盔」中,只要願意挪動身體,我們還能拉近與歷史人物或角色的距離。有趣的是,這個拉近的過程到了一定程度就停止,觀眾無法再越雷池一步。這是一個鮮明的技術隱喻:的確,在多年的研究和政治檔案的努力解密下,我們離歷史真相固然有所推進,卻斷不能認為真相就此到手,歷史就此終結。即便史料及各種素材唾手可得,在歷史本體面前,仍卡著一段名之為「詮釋」的間隙,真相跟受難者一樣無法自行發聲。這段間隙讓我們必須勇敢追問:為何需要迫近歷史真相?如何說明看到的一切?跟我們看到相同事物的人,是否或如何提出不同的說法?zoom in 時受到的阻力,恰恰是提出這些問題的動力。

至此或許可以感受到,除了受難者及其家屬,觀眾是「無法離開的第三種人」,因為我們始終屬於此時此刻,徘徊於當代。透過製作團隊的努力,此時正發展的新科技領我們重建過去,以更身歷其境的方式來感受;至於此刻仍存在的不義 ── 從烏俄到台海,從黨派對立到性別鬥爭 ── 則讓我們回望從前,找尋先例,發掘暴力的共通處和政治的本質,引以為鑑。

如果一端是辛勞爬梳資料、走訪家屬及後代的史家,另一端就必須是歷史事實的讀者與詮釋者。一旦觀影,就是參與,就是攬史自照,承接綿延不盡的血腥,誰也無法離開。「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們從不平白憑悼過去。

《無法離開的人》電影劇照,陳芯宜導演團隊提供《無法離開的人》電影劇照          照片提供|陳芯宜導演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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