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人也該看看的親子音樂劇《誰偷走了我的字?》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07/30 12:47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09 14:52
評論的展演: 2023臺北兒童藝術節:《誰偷走了我的字?》
就跟人類一樣,掌管知識的精靈也總有掉隊的成員。在那個世界,尤其在精靈老師奧萊的規訓下,魔法是用「寫」出來的,因此首先是文字。始終跟不上進度的精靈繪繪,如其名字所示,只會「畫」,擅長用圖像表達和思考。為了逃避同儕眼光,解決自己的弱點,她動起歪腦筋,偷走了人類資優生高百晟的書寫能力。後者原是自命不凡的用功學生,母親引以為傲;儘管聰明的腦袋依舊,一夜之間竟寫不出字來。
《誰偷走了我的字?》演出劇照 攝影│張元 圖片提供|刺點創作工坊
刺點創作工坊的親子音樂劇《誰偷走了我的字?》,以上述設定為背景,鼓勵書寫障礙者不自我放棄,也別怕嚼舌根的他人,應盡可能直面自我,勇敢追夢。全劇段落分明,節奏俐落,暗場前的每一幕都不算長;這不只是為可能坐不太住的小朋友設想,對父母來說也較無負擔(不只是他們作為一般觀眾的耐性問題,也包括按耐孩子的需求)。令人激賞的是,即便親子都能輕鬆欣賞,手法卻不馬虎。
舉例來說,前往人類世界觀察高百晟的繪繪,便以偶的形象出現(由其他演員執掌操作),而非以實體現形再裝成(或示意為)不可見──後者是許多「異界溝通」故事的套路。直到高百晟與母親進入精靈世界,繪繪才由演員陳敬萱繼續擔當。此外,故事終末女神降臨時,同樣未現真身,而是只以聲音傳達意義,並輪流附著在仍具實體的各個精靈身上。這麼做不只令表演方式更豐富(幾位演員必須輪番比手畫腳,開口作勢發聲),也更顯有靈無體的存在之神聖性。
更有意思的是,當繪繪領高百晟面見長老,期許魔法把變成呆頭「鴨」的媽媽恢復原樣時,我們發現那本蘊藏魔法的古老「大書」所載之符號,竟頗似象形文;稍後,長老鼓勵繪繪以自己擅長的方式創造魔法,別拘泥於書寫。考掘古代的書寫系統,所謂的「文字」本有一支出於對自然世界的描摹。這個現象不只出現在華夏文明中的甲骨文,即便是字母旨在表音的西方,也同樣出現在特定的文化時期(文藝復興)和哲學流派(新柏拉圖主義)。這多少意味著「圖」與「文」的分家只是符號演化的結果,斷不可顧此而失彼。事實上,在稍後漫長的人類歷史中,圖文之差也漸漸衍生成我們琅琅上口的「藝文」之別,進入教育制度與眾多社會現場。
《誰偷走了我的字?》演出劇照 攝影│張元 圖片提供|刺點創作工坊
在歌舞方面,有別於其他不強調親子共賞的音樂劇,本作重複演唱的歌詞較多,曲子的編排和旋律也相對簡單,對聆聽和演唱都更友善。選擇「會!會!會!我會!」幾個字來歌唱,完美呈現了孩子們的直率,但也間接凸顯出競爭關係,哪怕這樣的競爭可能是天真的、無意識的。試問,在這樣熱鬧爭搶的局面下,「不會」的孩子該怎麼辦?進一步說,這又跟設定並提出問題的老師有關。小朋友願意主動表達是好的,但也跟所「會」的項目是否被多元接納有關。
除了這些似輕實重的選字用詞,編曲者和劇作家還適時加入場上爸爸媽媽那個世代才懂的哏,如周杰倫著名的《聽媽媽的話》穿插其中,而《灌籃高手》安西教練名句「現在放棄,比賽就結束了」也成為高百晟鼓勵自己和繪繪的話。正當我納悶小朋友如何能明白這些書袋時,反而想到這部作品並非「兒童音樂劇」,而是「親子音樂劇」。第一時間孩子們有所體會當然好,但父母能感悟入心,進而影響日後對子女的教育,也同樣是一條重要的徑路。
雖然此作歡快,我還是看得有些心驚。身為以不怎樣的筆力勉強行走江湖的評論人,文字正是我們的武器。猶記小時候第一次讀完整本都是文字的書,以及寫完五百字大格稿紙時的成就感,似乎自己瞬間成熟了,可以跟長輩們平起平坐。這讓我在日後一段時間內,聽聞同儕讀不了沒有圖片的書、沒能寫就幾百上千字的文,便覺不可思議。但,我何嘗沒有那段內心早已不知飄到哪去,卻壓抑著自己乖乖寫完「國語習作」的日子?更不用說此刻,周遭滿是不以執筆(畫筆除外)為業的藝術家,從文字出發的評論反而必須跟在這些作品後頭呢。
總的來說,我認為《誰偷走了我的字?》不只好看、易看,關注了障礙群體及其父母的心聲,對於教育制度、知識分子傳統乃至長遠的藝文關係,更進行了溫柔而隱微的反思,其深度已非通俗音樂劇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