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的不只是橋《斷橋》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08/21 20:24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28 15:19
評論的展演: 僻室 House Peace《斷橋》
僻室《斷橋》劇照 攝影|吳峽寧 圖片來源|僻室House Peace臉書
僻室的新作《斷橋》野心很大,幾乎可說腳踏兩個「深水區」:第一個,是方成培《雷峰塔》和馮夢龍《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以降的新翻迭代,至少直到2018年趙雪君的《千年》;第二個,是當代戲劇甚至是當代藝術大量互文和醉翁之意不在酒(即媒材內裏)的手法。結果如何呢?
演出一開始,飾演貞貞的吳靜依緩緩醒來,周圍是一片暗啞幽沉,唯紙蓮花和燭火般的燈光灑下,隨後她開始喃喃自語。就其獨白開展出的時間軸線來看,可隱約理解她除了有段滯後不前的感情關係、身體微恙外,生命更籠罩在2014年動盪的台灣(這年有風起雲湧的學運和鄭捷案),久久無法走出。放眼其身旁器物及鬆散隨意的擺設,生活感極強,電鍋、櫥櫃和斑馬線,隨處可見野台戲班的痕跡,而紙蓮花在一旁堆著,又似乎代表一間紙鋪正委身在那廟埕旁。
這一切本來是極美的。但當吳靜依點起眼藥水,拾起布袋戲偶時,我們不禁擔憂起來。演員如何同時兼顧自己的表現及偶的操持和講演呢?戲偶後續又有什麼發展?這廂疑惑沒結束,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又介入了:小生吳奕萱功架十足地登場,歌仔戲的另一世界由此蹦出。該怎麼辦才好?觀眾幾乎沒有時間走進每個媒材及其背後的傳統,而是必須快快用任何可行方式於先後浮現的三大島嶼──當代戲劇、偶戲和歌仔戲──之間架橋;幾乎可以這麼說,整部作品的敘事都在試圖使這三個龐然大物對齊。
貞貞跟許景宣/許仙相遇是跨文本又超時空的重疊,也是世俗中戲班演員跟隔壁紙店女孩的邂逅(略帶些許靈異和戲謔)。無論如何,重點都是雨。雨連結了貞貞潮濕的門外和白蛇傳說中的西湖。這個關聯很堅實沒錯,但腳本自身似乎也受到水的影響,隨即不定向流淌了起來──從雨到水,我們被吳靜依的台詞帶往2014年3月24日學生們佔領行政院的現場。是的,國家機器動員的水車也有水。這水一噴,又可關聯到金山寺的湮滅和法海的食古不化。「法海→禮教→國家」這個推論的成立不太稀奇,但受壓迫者藉龍王之力召喚漫天大水,跟黨國幽靈叫來一台台水車狂噴政院前庭又該怎麼連結?兩者立場不正好相反嗎?
這裡還有另一個「相反」。事實上,全劇未曾出現白素貞,其符號等價物是貞貞,只有許景宣/許仙才在此世和想像的彼岸間遊走。不僅如此,最有趣也最離奇的是,這回沒有什麼白蛇產子,反倒是許仙懷孕。由於懷孕的是他,採仙草和跟法海纏鬥的其實也是他,跟常見的腳本完全顛倒。把「許仙鬥法海」與「學生反黨國」對照,並對許仙懷孕再進一解,我們是否可說「學生們也懷著孕」,肚內正養著對未來的寄望和衝破刻板對立的勇氣?評論人多少是隱喻控啊,但這裡的嘗試性聯想就像神經元軸突間的關係般欲連還斷,閃爍不定;我們踏在浮動震盪的文本板塊上,許多敘事讓人似懂非懂,搖搖欲墜。
這些顛倒與游移本由歌仔戲演員和當代戲劇演員擔當,但來到水漫金山和仙草採集時,又由布袋戲在櫥櫃象徵的戲台上演了起來。吳榮昌的登場帶來廟公的腳色,也試圖從旁觀者的視角彌補敘事的零碎,可惜技術上不免讓人出戲──不是指他對戲偶的操持,而是講演台詞時的螺絲灑落一地,讓人尷尬又心疼。
請原諒我用如此印象派和碎裂的方式評論一齣顯然相當用心的作品,之所以能夠這麼做,全因作品本身的結構使然。全劇翻玩時空、性別、權力關係、古今文本、表演藝術的重要門類,目的不是深入哪一項技藝和哲學,而是捕捉不同美學、議題和故事彼此偶然嵌合的吉光片羽,有些環節確實動人,但轉瞬即逝。身為觀眾,實在難以索求任何穩固的線索,這般寂寞倒跟孤坐屋內的貞貞心境差不多,故以此文也搭一座普通觀者的戲台,聊備一格。
僻室《斷橋》劇照 攝影|吳峽寧 圖片來源|僻室House Peace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