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回被忽略的過程,然後奔馳──林季鋼與創作團隊《馬》
Author: [2013 特約評論人] 薄光, 2013年12月24日 23時42分
場次:2013年12月14日 14:30
地點:竹圍工作室十二柱空間
演出:林季鋼導演
圖版提供 | 《馬》創作團隊
既然舞台上發生的都只是一個由瘋子所說關於喧囂與憤怒的故事,那麼,故事說完之後,在寂靜之中顯現自身的將是哪些未被探究而等待履行的思量?
在觀眾依序走進十二柱空間的同時,《馬》的12位演員上妝穿著戲服分散在演出空間為觀眾引導帶位。觀眾席分立狹長舞台的兩側。舞台的兩端各立著兩道門框連接舞台下的空間。也因此,空間設計當中並沒有嚴格意義的後台。整體空間坦開在觀眾的視線當中。在等待的時間當中,觀眾可以看見演員穿梭其中,閒聊、嬉鬧。他們甚至不刻意在舞台上暖身給觀眾看,不刻意製造「進入狀況」的幻覺,只是自顧掏出來自創作過程、生活、和同伴相處的話題。直到演出開始的時間點,他們在兩邊側台就位,準備展開莎翁名劇《馬克白》。
我看得見導演的設計浮現對於「表演作為重建的現實(restored reality)」的自覺, 並且讓演員自身的現實和戲劇情節結構化的維度對峙起來。但是在空隙中,隨機、無秩序、零散的現實卻未能進一步連接演員的過去(前置階段「暖身」與「訓練」)和未來(與觀眾的相遇)而讓這個開場更有意義。我看得興味盎然,卻逐漸從幾位年輕演員執著的表情上看到一個疑問:當這樣的過程重複了4場,他們要從哪裏找到話題?或者,這些看似隨機的話題將通過重複而遠離或遮蔽了表演者真正不為他者注視的內在過程?沒有安靜的片刻──試想,在觀眾好奇的目光下,萬一找不到話題冷場了,那多尷尬。在他們堆砌的喧囂中,我們遺忘了這個「過程」:演員專注於某種結構當中的細節而讓自己的身體 / 意識狀態逐漸變得細緻、清晰、凝練,為了離開日常現實的窠臼而進入表演狀態的過程。
演員排成行列,分別面向兩側的觀眾,以動作或手勢呈現每個場景的關鍵符號,然後接力串起「馬克白」的故事線,預告或複述情節。馬克白的行動肇因於他和三個女巫相遇之後,試圖驗證預言—幻象的妄心、以及在採取行動之後試圖抹除血腥的不安。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兩次的預言場景中,三位女巫總有一人是漏cue的。她一再遲到,在另外兩人的叨唸中,插科打諢地晃上舞台。在三位女巫到齊向馬克白揭露預言之前,導演藉由戲謔的後設情境延擱預言的完成,打斷故事的展開。
至此,我可以觀察到導演對於敘事策略的自覺。通過預言一再被「展開—中斷—重啟」,《馬》的敘事結構+行動結構不斷重複重建(restore)「馬克白」的故事,把我們帶離其實一點也不重要的故事內容。而在這個「重建的現實」當中,文本的裂縫一再出現,讓我們期待導與演在說故事的同時,演現如何的切身觀點,引入他們通過排練過程凝聚的關心+行動質地。看完全劇,故事的重建僅僅讓多位不同性別的馬克白和夫人把故事從頭到尾說完。儘管多位演員可能詮釋出不同面向的角色,但是導與演是否能夠通過對內在過程更細密的工作,立體而辯證地堆砌出兩人充滿虛妄、內在衝突、罪惡感的心理層次?或者,這些都不重要,重點在表演者對於表演、社會…或是在心中顯現自身的關心?
所有的故事、情緒、動作、場面,總須要有個訴說的對象、一些敘述目標、待探究的議題、研究的源頭,藉以縝密掌握(compact)原著當中的母題,而讓全劇充滿辯證動力。循著這些未被探究而等待履行的思量,在寂靜中顯現自身的是,導與演設計的行動結構遺漏了清晰的意向(intentions)。於是在最具張力的場面中,演員只好回到台詞,拋出含糊(obscure)的情感想像。在馬克白夫人結束生命前著名的獨白場景當中,她橫越舞台,目光熾熱地望向前方,雙唇顫抖,用力擠出強烈的情感。在馬克白得知部下刺殺班柯失手的場景中,他們踱著狂亂的步伐,嘶吼,張揚。
在當代劇場成為議題、論述蔓生的場域之際,我能夠體會創作團隊在這個最初的出發點上, 回歸身體與敘事,素樸地和經典劇本相遇,並且在相遇當中顯現自身的企圖。我也理解他們在戲劇文本及其為演員預設的情感狀態中看見了喧囂,但是值得提出的問題是:他們為什麼回頭用喧囂遮蔽了這個難得的看見?真正讓我留連思忖的場景是情感退去的過場:悉見用心的動作設計、走位編排、吟唱,鋪排戲的節奏感。但是細究動作與聲音的質地,我卻更期待創作團隊能帶我們看見未知。
圖版提供 | 《馬》創作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