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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示形式與圖像記憶:關於《待續》的幾個聯想

Author: 李立鈞, 2013年12月25日 22時36分

評論的展演: 《待續》

 

《斜面連結》中的《待續》是明君替北美館策的「典藏展」。老實說,作為一個沒有親身看過展覽的人,我實在沒有立場去針對展覽說些什麼。然而,在網路上閱讀了一系列評論文章之後,我仍然想要整理出幾個關於《待續》的聯想。


蔡明君

和明君認識已經超過十年了。我們是嘉義高中美術班的同學。不過和她真正熟起來,應該是這幾年的事。前年回台灣時,他和一夥朋友剛剛租下了東海書苑附近的三 層樓老公寓,一樓作畫廊,二樓開咖啡店。我要飛回柏林前,這家未來的店還在裝潢的最後階段。今年五月回台灣時,這間「未來」的店,早已悄悄熄了燈,成為了 「過去」,而明君也已經從台中搬到高雄,有了新的工作。我還記得,當時我也問了明君,為什麼他開始在臉書上大量轉貼有關社會運動的連結......

前一陣子,在我們某一次談到藝術與文字關係的時候,明君和我說,他要嘗試寫一篇短篇小說來作為策展論述。正因為如此,在讀到《待續》的小說時,我馬上辨認 出眼前的文章正是他當初提到的「實驗」。明君想要用「小說」來替充滿理論、概念的「策展論述」製造出一種不同的「文類」。不過,老實說,因為小說主角與我 所認識的明君有太多交疊、相似之處,以至於我在閱讀這篇小說時,覺得這篇文字更像是策展人捎給觀眾的一封私人信件。策展人訴說自己,說自己對於台灣未來的 憂慮和無力。我很能想像,當北美館邀請明君策劃一個「典藏展」,在他翻開典藏目錄或是挑選作品時,所感受到的遺憾、喟嘆。或許就像是他在小說裡寫到的那 樣:

「他進到久違的美術館,沒有預期竟看到台灣過去近百年的各式景象。從農村裡的風光,到山林海濱的景致,已經多久不見的牽罟、晒米粉 與鹽田,大量的建設,政治事件,都市的轉變,工業與勞工,古蹟與維護,還有用機械構成的這個島,以及其他種種。一次看完從1920年代到2011年的台 灣,其實讓他有點難以承受。這個島在百年之間的變化竟是如此,那些過去美好如斯的山水哪、建築啊,怎麼今天已經消失泰半。他的心情從昨日的驚喜到今天已經 變為憂傷,喜是在於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地方以這種方式留存著過去的種種;憂則是今日的一切將留給一百年後的未來如何的樣貌。」

明君小說裡的主角是追憶、懷舊的,美術館裡的作品在他的眼中成為了過去的痕跡。對比於現在,這些作品成為了已經消失、逝去,我們永遠挽回不了的那些時光的 見證。我想,在《待續》裡,策展人想呈現給觀者的也是類似的經驗:在觀者走過展間時,這些從1920年代以來、錯落佈滿整個牆面的典藏作品,就像是電影畫 片一樣,一幕一幕的在觀者眼前出現、消逝。在這邊,「待續」其實問的也是:如果我們當下所處的「現在」也註定會變成「過去」的話,你要留下什麼?成為怎麼 樣的景觀?又要怎樣將這些「過去」傳述下去?

 


展示


在《待續》裡,明君將牆面漆成暗紅色,透過沙龍展的擺放方式,展出了132件作品。這些作品從1920年橫跨到2012年。如果參照著「小說」來閱讀,我 們可以把這樣的展示方式理解成「台灣美術史」或是「台灣歷史」90多年來的「縮影」或是「景觀」。毫無疑問的,這個「景觀」當然有它的局限,譬如說,既然 是北美館的「典藏展」,我們眼前能看到的展品,當然會受限於北美館在每個年代收藏作品時的政治、經濟考量或是美學品味。然而,《斜面連結》整個系列最有趣 的地方也正是在這邊:三位策展人不僅必須從北美館的「典藏品」為發想起點,更必須透過「展示」給予「收藏品」全然不一樣的閱讀脈絡和觀看方式。

明君在策展論述裡說,他希望能透過十八世紀沙龍的展示方式讓展場更趨近一個「聚集各式藝術家與思想家的咖啡館」的狀態。不過,我其實不是很確定,是不是將 展間原本的白牆漆成暗紅色,或是,是不是將展品錯落地懸掛在牆上,就能把「美術館」從一個肩負「藝術教育」、「藝術收藏」任務的「機構」轉化成人群聚集、 交換不同意見的「咖啡店」?

不過,對我來說,「展示方式」也正是《待續》裡最有趣的地方。正如陳韋鑑也 提到過,這種「將牆面掛滿」的「展示方式」對專辦「現代藝術展」的北美館非常不尋常。事實上,這種用作品把牆面掛滿的展示方式在在英文裡被稱作 Salon-style hanging,在德文裡則稱作Petersburger Hängung 或是 Salonhängung。一直到二十世紀初,除了法國沙龍展,在許多皇室收藏或是私人收藏中(譬如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私人收藏家Johann Valentin Prehn),我們都還是可以發現這種懸掛方式。不管是出自於某種炫耀的心態或是想要追求展示的完整性,這種懸掛方式主要的目的在於在有限的空間裡,盡可 能展出最多藏品。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今天我們習以為常的「展示方式」,也就是把畫單獨懸掛在觀者眼前、和下一張畫保持一定距離的展示方式其實非常新, 是一個在「現代」才發展出來的概念。

可是,重新運用這種「不合時宜」的懸掛方式對《待續》到底有甚麼意義呢?

陳韋鑑在他的文章裡提到了「法國沙龍展」和「台灣美術展覽會」之間的在台灣美術史上連結。我想到的則是,《待續》透過這種展示形式製造出了一個很不一樣的觀看方式。

上面提到過,我們現代人習慣的懸掛方式是將作品懸掛在一個人視線的正前方,以便讓觀者能專住地觀看每一張作品。這個懸掛方式背後的預設是,每一個作品都有 它「最正確」、「最合適」的觀看視角。而且在大部分的情況下,這個「最恰當」的觀看視角通常就是藝術家在創作作品時觀看畫面的位置。拿杜勒(Albrecht Dürer)來舉例,他用一 根棍子把自己的視角固定在一個點上。這個固定的視點不但是藝術家在運用透視法作畫時的基準點,在這邊更預設了,只有從這一個點觀看作品,觀者才能從平面的 繪畫上看到藝術家創造的虛擬世界,一個有景深、有立體感的世界。


此外,對於現代的美術館而言,一個「負責任」的展示方式必須在作品和作品之間留下一定距離,謹慎地安排作品的位置,讓作品和作品不會因為距離太近或是其他 因素,而損傷了每一件作品的「完整性」和「獨立性」。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每一個現代美術館在重新布置一個新的展覽時,通常會需要大量隔板甚至是隔音設備, 將原本的空間裡再繼續分割成好幾個獨立空間來展示作品。現代的美術館必須悉心的維持作品之間的界線,讓作品不會互相干擾。

在這個脈絡下來談,《待續》裡「把牆面掛滿」的展覽方式有意思的地方,並不只是它延用了沙龍時代的展覽形式,而是它也打破了上面提到的預設:身為一個觀 者,面對這樣的牆面時,我們很難端正、清白地去用「正確」的方式來觀看每一個作品。掛的高一點的作品,我們只能抬頭仰望;掛的低一點的,我們只能低頭或是 改變身體姿勢來觀看。而且我們很難把注意力只放在單一一件作品上,因為我們每一個視線都包含了其它作品。作品互相交雜、影響、干擾。而且因為作品不是嚴格 地按照藝術家、繪畫主題或是媒材來分類、排列成行,我們很難用傳統藝術史的方式來理解這樣的「典藏展」。

這讓我聯想到德國藝術史家Aby Warburg的《記憶女神-圖輯》(Mnemosyne-Atlas)。 在1924到1929年間,Warburg利用大量屬於不同時代、地裡背景、藝術流派的攝影圖片在黑色的厚紙板上同時錯落地展示圖像。對他來說,透過這樣 聚集、比較、並置、拼貼圖像的方式,我們可以在圖和圖之間辨認出人類的「圖像記憶」。這種記憶並不是概念、理論式的,而是埋藏在人類心理潛意識中,對於情 感的集體表達方式。Warburg認為,傳統藝術史用藝術家生平或是風格史的研究方式無法捕捉到這種專屬於圖像的記憶。唯有透過圖像的並置、比較,我們才 能從圖和圖之間,用很「感官」的方式辨認出專屬於「圖像」的知識。在這邊,Warburg讓藝術史家的目光不再聚焦於單一的作品上,也不再去問單一作品的 意義或是重建藝術家的生平,他想看見的,是「圖像」,是圖像和圖像之間的連結、關係,而對他來說,這個背板就是他的工作桌,他能隨時在背板上將圖像聚集、 比較、拼貼,在圖像和圖像間看出新的脈絡和關係。譬如說,他藉著把羅馬時期的浮雕、拉菲爾的壁畫和他自己用相機拍攝的農家婦人照片並置在一起,來說明,即 使是時代差距了千年,某些「姿態」、「輪廓」、「形式」會持續不斷地在圖像上出現。這個「圖像記憶」潛伏在人心底,有可能會在任何流派、時代、環境、藝術 家、媒材、圖像上顯現出來。


回到《待續》裡來談,雖然我們看見的還是「原作」,當然我們也不能任意挪移作品的位置,不過,我覺得這樣將作品錯落的放置在一起的展示方式,就像是《記憶 女神-圖輯》一樣,它要我們看見的並不是專屬於每一件作品的「背景知識」,而是作品和作品之間的「關係」。在這樣的觀看方式裡,或許每一個作品的生成背 景、作者生平會隱沒到我們的注意力之外,不過,或許我們可以繼續問下去的是,如果我們也相信這些圖像和圖像之間,有一個像是Warburg尋找的「圖像記 憶」的話,那這個「記憶」會是什麼?如果我們能將這面展牆上的作品當成一個個地圖上的地點的話,我們會在點和點之間怎樣連結,怎樣串起這些點?看出怎樣的 關係?就像是古人在散佈在黑幕上的繁星裡,拼湊、連結出白羊、天秤、大熊云云,那些充滿圖像的星座那樣。

在這次的《斜面連結》裡,雖然明君採用了錯落、佈滿整個牆面的展覽形式,不過事實上,我們仍然能在擺設的次序上看出「時間順序」和「議題」的痕跡,每個作 品也都標上了基本資料。我想,這一點是Warburg和明君在面對「展示」時最大的差異:對於Warburg來說,圖像不單單是「過去的痕跡」而已,因為 圖像永遠能藉著重新打散、集合、比較、展示出不同的、不為抽象理論、時代區分或是流派所綁架的「圖像知識」,這個知識可能是「姿態」也可能是我們對於「世 界圖像的想像」。因此一直到去世前,他仍有意識地在背板前,移動、拼貼、改變著圖和圖的位置和關係。對他來說,《記憶女神-圖輯》永遠是一個未完成、也無 法完成的圖輯。如果我能對《待續》有所期待的話,我會想問明君,如果去除了「時代」和「議題」,你會怎樣排列作品?你會希望觀眾在琳瑯的圖像面前辨認出那 樣的知識?或是你要透過這樣的展示方式讓哪種記憶浮現出來?會說「哪種」記憶,是因為我私心的期待,《待續》可以替我們展現出一種更確切的記憶形貌。

譬如說,Warburg在圖板上把星座圖、地圖和表格放在一起。乍看之下,這三張圖分別來自不同領域,是不同的技術,但是當我們把它們並置在一起時,我們很輕易的發現它們都在處理「關係」,都在將抽象、不可見的關係透過圖像清晰地顯示在我們眼前。

我想,這也會是在《待續》之後,我們也能接續下去想的一個問題。


《待續》的圖片由北美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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