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時期》的賣力廢少年
Author: [2014特約評論人] 周伶芝, 2014年10月06日 11時20分
評論的展演: 9/6《體育時期》@牯嶺街小劇場
圖檔提供| 台北藝穗節
青春不是只有花樣年華,或揮霍虛度的歡快;無以名狀的青春,是在無論如何努力也不會有結果的徒勞之下,一口氣砸爛的水果,未能即時趕上早凋靈魂的身體。當人們回顧青春時,總是千篇一律的純情飛揚,或叛逆攪爛,彷彿青春註定帶有哀愁傷感的原罪。然而,有一種青春卻是被忽略、隱形般的路人,處於不上不下的中間狀態,不頂尖也不夠放牛,是多數人的寫照,卻少為台灣劇場創作者觸及。
《体育時期》令人驚豔之處便在於,擺脫線性敘事的框架,從角色之間相互拉扯/霸凌式的辯證迴圈,拼組出自由剪接的片段敘事,以連串的噫語、節制冷面的幽默和古怪莫名的肢體,創造這個世代獨有的荒謬和悲傷語彙,成功詮釋這種灰撲撲、晦澀難嚥的存在。
體育館內隆隆作響的汗水、痛苦與尖叫,在劇中角色的自我質疑下,就好比面對一個極速空轉的封閉社會,還必須前仆後繼的呻吟。即便是早已被判定出局的人,也自發性地認真奔跑,以求不要消失於競技場邊。從台詞中「體育課被當,肢障!」、「第一次比賽就出局了」、「加油」、「你做得很好,不要太自責了」等,體育課延伸而來的殘酷競技意象,鋪展學校作為青春的格鬥舞台、進入社會之前的排練後台。編導嫻熟運用年輕世代各種言不及義與媒體式的語言機制,間或夾雜沈重嘶喊的真心話,對比無人回應的隨即黯然和尷尬,更加強調出肢體動作的倒錯與不合時宜。
劇中年輕人一個接一個被迫的才藝表演、彼此告誡和永無結論的自我檢討,堆疊出大量廢語的鏡像和深淵,呈現語言的跳針和時間的凝滯。有模仿成人世界的制式語言和價值觀,作為父權的壓制;揭露內心痛苦的告白總無法完成,若不是被自己的乾笑打斷,便是嚎啕大哭之際被無情地拖下場,臨了還如B級電影般徒留一隻手在轉角處掙扎。《体育時期》表現出一種對語言的不信任、無法真心的語言,透過滔滔不絕的串流,傳達語言的弱化,而不斷岔題和溝通的無意義則是青春延遲成長的手段。
這種語言狀態的騷動,已完全脫離過去「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刻板情境;劇中反覆出現「這是角落,蹲」的台詞與意象,一種被迫綁在一起的離棄,因而瀰漫死寂的時間感。或者,相較於《四百擊》那種在荒蕪城市裡的少年遊蕩,《体育時期》描繪的則是在空核般的體制裡,無法動彈、受困的廢少年。於是我們看到這些還未出場/社會,便已先在後台/體育課排練得過度賣力的青春,在好似停擺的時態裡,逐漸疏離。
《体育時期》同時也以停不下來的舞蹈、不斷繞場的走和奔跑,意喻正確答案的遍尋不著,並試圖堆疊筋疲力盡和冷漠的暴衝。但在近三小時的長度裡,肢體與內在衝突的不協調設計和幾個橋段的正反關係過於相似,不免淪入重複的意象,卻未能堆疊出凝滯的張力,以展現身體的過於沈重遲緩和不動,而青春又過長、無奈的時間感。且在這般的認識之後,我們卻也只能暫且看到他們面對世界一如鼠籠裡滾輪的迷惘。
儘管如此,《体育時期》從反省語言機制來看待青春未老先衰的匱乏,仍是一齣少見且具開創潛力的作品,表現了青春的失調短路,以及太早感受到徒勞的身體的「廢」。在沒修完的體育學分、畢不了業的人生情境中,它點出時代的「失控的正向思考」,廢青春卻還是得在荒謬淺碟的媒體年代裡,被逼迫必須賣力,必須為社會表演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