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冷場的意外中聽見來自冥河的話語──《電台屍令》
Author: [2014 特約評論人] 薄光, 2014年11月13日 11時00分
評論的展演: 貪食浮士德 How to Eat Faust 《電台屍令》
時間:2014年10月10日(週五)19:30
地點:臺北市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
演出:盜火劇團 X How To Eat Faust團隊
圖版提供:電台屍令
在貧瘠的話語中找回說故事的時間形式
在當代劇場傾向以空間、視覺設計、身體取代話語,生產觀點的趨勢中,《電台屍令》的演出真的是個異數。它尋常到讓人找不到身體,也說不上創新了獨特的劇場語彙。但是劇中人物的話語當中卻深藏值得關心的議題。在縱向展開的演出空間中,觀眾只見梯型塗鴉看板遮去空間深處,隔出空間層次;幾張紅凳子散布在主要光區;手槍、DV散落一地。在觀眾眼中映現的一灘死水中,編導帶著五位演員認真地說故事,而且是通過倒敘、重演、快轉、停格、慢速重播、插敘,精密地把一個故事翻來覆去,也編構了整齣戲的結構。在每個段落起頭,我們可以聽見音效傳來老電影的開場配樂。女兒(陳以恩飾)走出看板,像說書人一樣開場,煞有介事地深呼吸,帶著觀眾進入七天前全家結夥飛車佔領社區廣播電台的現場。
這裡出現一個形式/內容的矛盾: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五個角色不斷拋出從政治新聞、類似周星馳電影對話回收的廢話、笑點或冷場對話模式;但細究演出團隊通過話語編製的時間形式,我卻發現,他們其實精心編製了嚴肅的溝通形式。當代劇場導演理所當然地把時間轉換藏在舞台調度底下;這種理所當然似乎意謂著,所有人都經歷同一種時空轉換模示,正如臉書討論串的時間運作模式和話語結構其實在我們真正討論之前早已由視覺模式建立了使用默契。但編導蘇洋徵和演員們編構的話語結構為這齣戲找到說故事的時間形式。
在《電台屍令》當中,從五人擠成一團戲擬飛車搶劫的畫面開始,每個角色各各躁動地搶話,想要介紹自己,都有自己的話迫切地要說。當女兒隨著鋪陳劇情的需要,出入劇情與觀眾之間,她其實也通過直接對觀眾發言、為觀眾設定故事的時間模式,重建與觀眾互動的關係。而演員們為各個橋段設計的笑點更是重建人際關係的話語裝置。笑話需要他者的參照:它需要被揶揄的對象,它需要能聽得懂的觀眾,它需要聽者能在精確的時間點(往往是延遲的)上發作,如此一來,荒謬的話語其實是在劇中人之間、在觀眾之間重建人際關係的媒介。儘管內容貧瘠,但這種貧瘠毋寧是種話語策略:在重新建立的人際關係上,解消抒情;然後在一點也不新鮮的大件事──把電台交出來!──當中和夢想的灰燼面對面。
和家人一起做件事
爸爸(尹仲敏飾)為了奪回一個可以收藏夢想的灰燼的角落,而決定給生命一拳。有一天,長年構成爸爸的生活基調的地下電台訊號被消滅了。這個多半時間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中年男人帶著七零八落的同夥,挾持自己的兒子當無效的肉票,他要佔領一個廣播電台,一個人們可以call in對大眾說話的機關,而且是上個時代不斷在人們的生活中生產/傳播話語的機關。他不需要社區電台通過FM強勢訊號放送的小確幸。他需要用手指掐著調頻轉輪,帶著聽覺在遠近不一、充滿雜訊如冥河的AM頻道中對到屬意的熟悉聲音。在被這個社會稱為「地下」的事物──地下電台、地下書店、地下社會──當中,那些曾經流傳的理想、激憤話語、一點也不世故的咒罵與嘆息才能讓他在愈來愈陌生如外太空一樣遠去的數位媒體時代中確認知覺,而他皺巴巴的身體才能再次鼓起來捍衛「和家人一起做的事」。
當爸爸強迫兒女在早餐時間和他一起坐在板凳上,若我們能想像他執著入迷地在地下電台不斷傾洩的話語中辨識、撿拾夢想的灰燼,我們是否會對這個場景感到坐立不安?那個掛著銀色天線的黑色塑膠盒頓時成為墓穴,安葬上個時代未竟的抵抗。15年前在學運現場,擠進抗爭運動前線的年輕人,棍子偶然地被交到他手上;在眾多偶然齊聚而燃起的喧囂沉寂後,當他在灰燼中見到藏在窗子背後的現實,他承擔了生命。而承擔的代價卻是記憶:在事過境遷後,強迫他的家人日復一日重複無聲、隱藏的悼亡,安頓他深藏心中的理想、罪責、恐懼。也因此,當電台訊號被消滅── radio dead ──這足以消滅爸爸安頓靈魂的形式。然後,我們不無戲謔地看見他發揮成為恐怖份子的潛力,對著房東舉辦生日趴的泳池撒尿,重演佔領—破壞的邏輯,奪回他的發話權。
一個冷場的意外
為了逃出父親壓抑的記憶墓穴,兒子(蔡邵桓飾)總拿著DV,甚至頭戴行車記錄器,隨時錄下這個屋簷下五個人的生活,製播《我們一家都是losers 2.0》的視頻實境節目。他的節目在爸爸宣布無限期佔領泳池期間屢創點閱率新高,甚至因為爸爸跳進枯水的泳池跌斷手臂的畫面而達到高潮。「把畫面傳出去」,成為這個世代凝聚大眾關注的必要條件。在社會生活與資本生產的邊緣,不難想像當兒子埋頭在錄像、上傳、窺奇、點閱率、留言串之中,想像空間中的網友大眾所堆砌的虛構互動和新聞媒體的轉載帶給他的愉悅感。於是,各種預期點閱率、留言串的設計其實早已決定了他能夠生產的「實境」。儘管看似永遠都藏有實錄、街頭直擊的可能,但大眾對它們的關注與欲望早已篩選、壓抑了這些畫面能訴說的話語。
當新聞SGN連線報導的現場闖入《我們一家都是losers 2.0》實境節目,而女兒的身世八卦成為記者追問焦點,爸爸卻認真地說了一個故事。15年前糊里糊塗站到抗爭運動前線的年輕人,闖進窗裡的現實,發現負責維安的警察過勞而死,他於是收養了警察的年幼的女兒。在時代感性即將消滅他用以哀悼過往歲月的墓穴之際,他採取行動佔領整個時代的狂歡空間,並且敘說埋藏在歷史背面對生命的承擔。對網友來說,爸爸的故事卻認真到一點「齣頭」也沒有。他的行動製造了指向自己的反諷。在由話題堆砌,然後由窺奇消耗的空間裡,在演員和觀眾之間的笑話機制當中,他敘說,他傾聽,他哀悼——總之,他呢喃來自冥河的話語,重溯歷史的輪廓。這卻是一個冷場的意外。跌破新低的點閱率讓他成為兒子編輯台上難堪的笑話,儘管我們懂了為什麼消失的AM訊號這麼重要。